月英想要的,无关男女 | 李子·早茶夜读303
303丨迷羊
李子金句
月英在考虑自己想要什么,
并做出了主动选择。
月英的速成
文/ 李子
大家晚上好!欢迎收听早茶夜读,我是李子。
这次继续读郁达夫的《迷羊》。主人公王先生,毕业之后在A城挂一闲职,照例该十分的痛快。但郁达夫笔下的青年,怕是没有这样的缘分——他身体是病弱的,情感是压抑的,在A城里所谓的养病,京城里的大夫也有论断:
并且当出京以前,还有几个医生,将我的脑病,归咎在性欲的不调,劝我多交几位男女朋友,可以消散消散胸中堆积着的忧闷。
但王先生
“在北京,虽则住了许多年,但是生来胆小,一直到大学毕业,从没有上过一次妓馆。平时虽则喜欢读读小说,画画洋画,然而那些文学界艺术界里常常听见的什么恋爱,什么浪漫史,却与我一点儿缘分也没有”。
如此这般,自然这病因也不能解决。来到A城之后,也住的荒凉——然而终究是遇到了谢月英,听了她的戏,搬了家,爱了她的人,又私奔而去——这爱热烈而又疯狂,肉体简直就是沼泽,整个人也就沉沦。
男人沉沦了,女人却骤然而去。王先生又回A城,暴病街头:经郁达夫后续所说——竟然通过一位美国宣教师一番“牧羊人”的话,即迷途而返。
我终觉得,这不大可能。
再读一遍,品味下来——我觉得怕是月英迷途而返了:这可算月英的速成。不信,我们跟着月英再走过一遍。
A城初识
这是王先生和月英初见的情境:
从躺椅上站起,很急速地擦了一擦眼睛,走到隔一重门的正厅里的时候,我看见厅前门外回廊的槛上,凭立着几个服色奇异的年轻的幼妇。
她们面朝着槛外,在看扬子江里的船只和江上的斜阳,背形服饰,一眼看来,都是差不多的。她们大约都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下面着的,是刚在流行的大脚裤,颜色仿佛全是玄色,上面的衣服,却不一样。第二眼再仔细看时,我才知道她们共有三人,一个是穿紫色大团花缎的圆角夹衫,一个穿的是深蓝素缎,还有一个是穿着黑华丝葛的薄棉袄的。中间的那个穿蓝素缎的,偶然间把头回望了一望,我看出了一个小小椭圆形的嫩脸,和她的和同伴说笑后尚未收敛起的笑容。她很不经意地把头朝回去了,但我却在脑门上受了一次大大的棒击。
这偶然间的望一望,还是一个游历中的单纯女孩。但王先生已经被吸引,接着就跟随,于是发现三位女孩的身份:原来是梨园名角。
当然,后面的剧情发展证明,女孩们对王先生是有印象的。这望一望的确也看在了眼里。不过也属于挺正常一个“初见”,翩翩公子,泛着文艺气息,偶遇翩翩女孩。
第一次亲密接触
如果说刚开始初见尚不识的话,那后来王先生被本地弟子引荐,就认识了月英她们。而且,也搬进了同一个旅馆,有更多的机会见面。终于有一日,两人相伴外出游玩,在迎江寺里看江影、逛寺庙、登宝塔:
塔弄里很黑,一盏终年不熄的煤油灯光,照不出脚下的行路来。我在塔前买票的中间,她似乎已经向塔的内部窥探过了,等我回转身子找她进塔的时候,她脸上却装着了一脸疑惧的苦笑对我说:“塔的里头黑得很,你上前吧!我倒有点怕!”
向前进了几步,在斜铺的石级上,被黑黝黝的空气包住,我忽而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感情。在黑暗里,我觉得我的脸也红了起来。闷声不响,放开大步向前更跨了一步,拍塔的一响,我把两级石级跨做了一级,踏了一脚空,竟把身子斜睡下来了。“小心!”的叫了一声,谢月英抢上来把我挟住,我的背靠在她的怀里,脸上更同火也似的烧了起来。把头一转,我更闻出了她“还好么?还好么?”在问我的气息。
这恰如其分的意外,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月英也未曾想,会有这样的事故。事故成故事,王先生也终于突破了羞涩,往上抓住了月英的手。
读到这一段,感觉非常的美好。一个年龄正好的男孩,和一个年龄正好的女孩,他们自然而然的亲近了。
男孩羞涩中带着热烈,女孩活泼中带着点含蓄。一点也没有觉得这是个旧时代的一对。仿佛就是在今日,仿佛就是在身边。
确定了关系
牵手之后,又有些曲折——王先生生病了。而这病,也让两人多了些谈话的时间,月英的一些心事,也得以诉说:原来一道而来的班子里,也不是和睦无间。
在医院里,大胆的表白来了:
这时候看护生不在边上,我说着就摇摇颤颤的立起来想走到床上去。她看了我的不稳的行动,就马上把那包水果丢在桌上,跑过来扶我。我靠住了她的手,一边慢慢的走着,一边断断续续的对她说:“月英!你知不知道,我这病,这病的原因,一半也是,也是为了你呀!”
她扶我上了床,帮我睡进了被窝,一句话也不讲的在我床边上坐了半天。我也闭上了两眼,朝天的睡着,一句话也不愿意讲,而闭着的两眼角上,尽在流冰冷的眼泪。这样的沉默了不知多少时候,我忽而脸上感到了一道热气,接着嘴唇上,身体上就来了一种重压。我和麻醉了似的,从被里伸出了两只手来,把她的头部抱住了。
两人紧紧的抱着吻着,我也不打开眼睛来看,她也不说一句话,动也不动的又过了几分钟,忽而门外面脚步声响了。再拼命的吸了她一口,我就把两手放开,她也马上立起身来很自在的对我说:“您好好的保养吧,我明儿再来瞧您。”
再之后,王先生出院,两人已经成了恋人——不过回来的王先生也发现,月英和她的姐妹们也矛盾公开化了。恋人更进一步,就有了实质关系,也就是王先生一开始从北京带来的问题,青年人生的病苦有了解药。
而月英,也打开了内心,谈及了她作为伶人的感受和人生痛苦。
既有如浮萍般的人生,又有行内的欺辱,同时在这个社会中,又有大批不良浮华的青年,很难有相当的尊重。一个女子一路走来,遇到了这样敏感而热烈的王先生,北京学成归来,在本地有叔伯照顾,人也风度翩翩——真的是白马王子意中人了。
在这个五四刚过、革命蜂起的时代,女孩子已经可以自由的恋爱、自由的婚前性行为——自由的和爱人在一起,且内心没有任何别样的感受了吗?
其实未知。
但恰恰是这种关系,这种可能浅薄的相爱,也恰恰感受到了一种可贵。爱就爱了;有功名的书生,也许只要跟着心灵和肉体的需要,不用负道德的压力,但女孩恰恰有性的制约——郁达夫好文章,写了一个自然的姑娘。
私奔后的转变
到了这个时候,私奔的行为——就不难理解了。于王先生而言,在A城本来就是一个闲职,现在又找到了人生的解药。自然是热烈的。而对于月英而言,困苦人生中照进一缕阳光,本地的矛盾又激化,自然是千万个愿意跟王先生走的,何况王先生的爱,又是那么的热烈。
然而,并没有出现我初读小说时的担心——王先生后面会不会厌倦了,就抛弃了佳人。于是佳人独自飘零,怒沉百宝箱之类。但不是的——王先生的爱仍然照旧狂热,丝毫不减。
只是,事情仍然在发生变化。
首先,两人一个小细节,暴漏了热烈情感背后的差异——他们在讨论韩擒虎的故事的时候:
“我也不知道,可是那韩擒虎杀到了这里,他老先生还在和那些姑娘们喝酒唱戏哩!”
“啊唷!”
“韩擒虎来了之后,你猜那些妃子们就怎么办啦?”
“自然是跟韩擒虎了啦!”
我听了她这一句话,心口头就好像被钢针刺了一针。噤住了不说下去,我却张大了眼对她呆看了许多时候。她又哄笑了起来,催问我“后来怎么啦?”我实在没有勇气说下去了,就问她说:“月英!你怎么会腐败到这一个地步?”
“什么腐败呀?那些妃子们干的事情,和我有什么相干?”
“那些妃子们,却比你高得多,她们都跟了皇帝跳到这一口井里去死了。”
她听了我的很坚决的这一句话,却也骇了一跳,“啊——呀”的叫了一声,撇开了我的围抱住她的手,竟踉踉跄跄的倒退了几步,离开了那个井栏圈,向后跑了。
妃子们为皇帝而死——而不是跟了韩擒虎——这被王先生认为比月英“高得多”,所谓的高——大概也就表明,虽然这爱是热烈的,但这男人,仍然是一个旧时代的男人。
而月英,很是被吓了一跳。她虽然没有自问“我想怎么做”,很随意的说“自然是跟韩擒虎了啦”——也未必是思考过的答案,但的确被这殉葬的观念给吓了一跳。
或许,月英此时内心打开了一丝缝隙,有所触动吧。
而渐渐的,这个女孩子渐渐的发生了变化:
我们因为想去的地方都已经去过了,所以就在房里生了一盆炭火,打算以后就闭门不出,像这样的度过这个寒冬。头几天,为了北风凉冷,并且房里头炭火新烧,两个人围炉坐坐谈谈,或在被窝里歇歇午觉,觉得这室内的生活,也非常的有趣。可是到了五六天之后,天气老是不晴,门外头老是走不出去,月英自朝到晚,一点儿事情也没有,只是缩着手坐着,打着呵欠,在那里呆想,我看过去,她仿佛是在感着无聊的样子。
月英对两人的生活,感受到了一种无聊——乃至于敏感的王先生发现,连夫妻生活也受了影响。
担心失去女孩的王先生,做了很多努力工作。买留声机,附近去听戏——乃至于去上海。而效果都是短暂的,终于在上海,月英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灯塔似的S、W两公司的尖顶,照耀在中间,附近尽是些黑黝黝的屋瓦和几条纵横交错的长街。满月的银光,寒冷皎洁的散射在这些屋瓦长街之上。远远的黄浦滩头,有几处高而且黑的崛起的屋尖,像大海里的远岛,在指示黄浦江流的方向。
月英登了这样的高处,看了这样的夜景,又举起头来看看千家同照的月华,似乎想起了什么心事,在屋顶上动也不动响也不响的立了许多时候。我虽则捏了她的手,站在她的边上,但从她的那双凝望远处的视线看来,她好像是已经把我的存在忘记了的样子。
读到这里,我对月英的感受——已经不再是一个跟公子私奔的伶人了。她为生活所困苦,为热烈的爱所捕获,为渐渐沉寂的私奔日子所失去趣味,她在大上海,看着月夜里的大江……好像确乎忘记了身边人。
有些东西,比这开始新鲜的、但又粘人的、又越来越捆绑的爱情更重要。
有些东西,是作为人都会思考、都会追求的,无关男女。
王先生其实什么都没有变。他只是心理和身体都有着青年病——月英,于他只是药方而已。他的这段感情,不完全是对等的感情需要。他要的不是灵魂伴侣,而是一件属于他的东西。
所以他在韩擒虎故事里,也要妃子们殉葬。
读到这里,其实我真的喜欢上了郁达夫这篇小说。
月英内心的变化,是隐藏的,可后续种种行为,不断反映着月英的转折。最后月英决定要出走的前天晚上,她表现得很决绝:
年三十的那一天晚上,她说明朝一早,就要上庙里去烧香,不准我和她同睡。并且睡觉之前,她去要了一盆热水来,要我也和她一道洗洗干净。这一晚,总算是我们出走以来,第一次的和她分被而卧,前半夜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稳。向她说了半天,甚至用了暴力把她的被头掀起,我想挤进去,挤进她的被里去,但她拼死的抵住,怎么也不答应我。后来弄得我的气力耗尽,手脚也软了,才让她一个人睡在外床,自己只好叹一口气,朝里床躺着,闷声不响,装作是生了气的神情。
虽然她喜欢这段爱情,但她还有另外想要的。迷途而返。
迷羊与速成
王先生最后失去了月英。我觉得这件事打动人心的,并不是王先生的热烈、以及月英对王先生的身体或经济有什么不满而引出伤感的结局——而是月英在考虑自己想要什么,并做出了主动选择。
对于王先生而言,他失去了他的药方——但这算不得大的迷失。宣教师一番话是否能解脱,我其实也未可知。但对于月英而言,的确是一番成长和速成。
我觉得这是有一些些可贵的。
本周主题书
2019.5.27~2019.6.2
「迷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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