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崔丙仁老师相识于三年前。他送我一本他的文集《人生百味》,文笔干净,情感质朴,字里行间的率性和本真深深打动了我,情之所至,遂写下一篇书评《半世沧桑,归来仍是少年》。没承想获得他的高度认可,从此结下深厚的友谊。后来,他每有佳作,都会第一时间发给我,使我有幸得以先睹为快。我懂得他的意思。他一直都是海纳百川之人,在他,本意是希望我能提提意见建议,能就写作方面与他进行一些有益的探讨;但在我,囿于水平和能力,每每只能给他修改几个不小心打错的字和标点,实为校对。近来,他新作不断,有回忆自己童年的《我的快乐童年》;有少年视角下的老宣化街风情《逛街》;有以女性视角自述的小说《聚会》和《谈婚论价》。他用诙谐灵动的语言,通过大量的细节描写,刻画了一系列的人物形象,不管是老是少,不论是男是女,个个生动、饱满、立体。他的写作,自然纯朴,浑然天成,收放自如,看似轻而易举,但细细品读,却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力。环顾四周,写文章的人不少,但似乎总摆不脱乡情亲情,自然风光,历史人文。久而久之,令人审美疲劳。崔丙仁老师说,我们身边写人物的似乎不多。我知道,他所指的,不是脸谱化的人物——正面人物一定淡泊名利,老人一定和蔼慈祥,父母一定含辛茹苦,孩子一定天真烂漫——而是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活生生的人。我想了想,大概是因为人是复杂的,最难刻画。写景写物,甚至不需要思考;而写人,必须有思想。思想来自哪里?大量的阅读、广阔的视野、丰富的阅历,以及与之相匹配的思考。我认为,会写人,而且能把人写“活”,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鲜活的细节描写,精妙的情节构思,激烈的矛盾冲突......均不可或缺。崔丙仁老师做到了。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说:“凡物莫不相异。”天地间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东西,人也一样,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而细节,需要作者对人要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对人性要有精准的把握。在《聚会》中,崔丙仁老师三次提及主人公陈小洁,也就是“我”买衣服的细节:在超市转悠了好几个来回,我只中意了一件暗色小方格衬衣,标价98元,砍价到58元,老板说不能再低了,再低就赔大了。我也帮别人卖过衣服,我知道这价格砍到底了。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先不买。回来的路上,还是后悔没有把那件衬衣买回来,同学聚会还是得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店老板那坚决的样子,是不会再降价了。我正想折回去把那件衬衣买回来,一辆奥迪挡住了我的去路,从车上下来一个带着墨镜的男人。从砍价、犹豫,不买、又想买,走了、又要折回去......中间穿插了服装店女顾客的争吵、老同学要求加微信的电话、奥迪男的引诱等等情节,把陈小洁经济的困窘,性格的优柔寡断,前夫的不堪,对吵闹的惧怕,以及跌入谷底仍能自爱的人物形象,自然而然呈现到了读者面前。人物塑造离不开情节的铺陈。情节,是为人物服务的;人物,要靠情节来展现。一个好的人物塑造不可能一开始就是清晰的,是在情节的推进过程中渐渐被发现,渐渐清晰起来的,直到最后,这个人物形象立体,丰满。譬如《聚会》,我一度以为陈小洁会在聚会时,澄清同学们多年来对自己的偏见,为自己平反。然而并没有。结尾处,陈小洁再次被侮辱后,从金碧辉煌的酒店落荒而逃,痛不欲生。至此,她的形象终于清晰。是的,这就是陈小洁,卑微、懦弱、窝囊,被苦难的生活吞噬着却没有勇气反抗。《逛街》中,人物和情节也是这样相得益彰。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从老街的西头逛到东头,他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构成了一幅世态百相图。及至最后,一个贫穷、孤独、忧郁,又善良、骄傲、不羁的少年形象,栩栩如生,跃然纸上。我们看到过很多人物写作,往往充斥着大段的叙述和素材的堆积,缺乏的,正是这样有情绪、有欲望,充满浓浓生活气息的细节刻画和情节设计。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福克纳说:“人类内心冲突是真正且唯一值得书写的对象。”细节让人物精彩绚丽,矛盾和冲突则能让人物渗入读者内心。矛盾和冲突可以是人物之间的,也可以是人物自我的内在矛盾冲突。在《我的快乐童年中》,崔老师这样描述一个失去母亲的四岁孩子的内心冲突:
“想你娘吗?”,舅舅低头注视着我的眼睛,释放出他所有的爱抚,暗色中,我感觉舅舅真的在亲爱着我,烟味也不再是那么难闻。
“不想,不想,一点不想”,我倔强地回答。我一百个、一千个不想娘亲,我呜呜哭着,一遍一遍重复着说:“不想,不想......”
我们可以看到,这段对话没有使用一个华丽的词藻,却在语言和心理的矛盾冲突中,将一个孩子内心对母亲的思念和无助表述得淋漓尽致,瞬间击中读者内心最柔软处,叫人肝肠寸断。这种写作手法,我认为已达人类情感表达的至臻境界。作为大河文学编辑,我曾收到过一个博士的投稿,是一封写给自己孩子的家书,博士自然读书多,通篇阳春白雪,人生大道,引用各类诗词多达数十句,可以说遣词造句异常华美,但唯独缺了一个“情”字,读完脑海空空如也,像参观了一场华而不实的商演。所谓讲道理不如讲故事,堆砌辞藻不如还原场景,两相对比,高下立现。在《谈婚论价》中,女主角在物质需求与精神追求的抉择中苦苦挣扎:有时候我竭力替刘成栋辩护,他心灵手巧,做什么像什么,简直就是大国工匠。我必须很坚定地巩固我和刘成栋的关系。有时候我竭力贬低恒桓老师,一介书生,身无分文,到老也是个教书匠。我必须坚决地抵御恒桓老师带给我的诱惑。有时候我觉得一套大房子远远抵不过我所失去的,但是,失去了大房子,我心里又觉得很空洞。没有冲突就没有故事,对人物来说,没有经历困境就不足以谈人生。这种困境,在《谈婚论价》中就是婚姻和爱情的选择,是人性的至明至暗。我是谁?我来自何处?我到底想要什么?我该怎样选择?究竟什么是幸福?崔老师用大量篇幅描写了女主人公的内心冲突,无论哪种选择,她似乎都心有不甘,却又不能两者兼得。最终,她遵从了自己的精神需求。而我们也发现,真正令笔下的人物“活”起来的,不是他(她)的身份外貌、言谈举止,而是他(她)内心复杂激烈的矛盾冲突。比如《聚会》中写陈小洁的外形时,他不直接说她显老,而是用了多年未见的老同学见到她的第一反应:这样的侧面描写,给了读者无穷的想象空间,又间接表现出陈小洁生活的辛苦,比起作者自说自话的描述,其艺术效果不言而喻。同样精彩的,还有《逛街》中,写少年“崔爷”眼中的照相师傅:照相师傅说话不温不火,性格敦厚实在,人品也不错。崔爷一边往国营理发店走一边想着照相师傅,年纪轻轻头发就秃顶了,急什么呢?忽然台上打起来了,台下的人不知道台上发生了什么事,都跑到台上看,不大一回儿就嘻嘻哈哈三五成群走下来,坐在广场的地上一边说笑一边抽烟。后来的见先来的说笑得热烈,就问台上发生了什么事,先来的说:“演诸葛亮的对着演兵头的耳朵面授机宜,低声说:我靠你妹妹。演兵头的下句台词是'妙计,妙计︐,到幕后俩人就扭打起来了。”林语堂先生在《生活的艺术》中说:“中国文化的最高理想人物,是一个对人生有一种鉴于明慧悟性上的达观者。这种达观产生宽宏的怀抱,能使人带着温和的批评心理度过一生,丢开功名利禄,乐天知命地过生活。这种达观也产生了自由意识,放荡不羁的爱好,傲骨和漠然的态度。一个人有了这种自由的意识及淡漠的态度,才能深切热烈地享受快乐的人生。”这浓浓的“崔氏风格”语言,在他的作品中俯拾皆是,令人忍俊不禁,也使笔下的人物更加生动有趣。其所展现的,不正是这样一种达观的生活态度?《我的快乐童年》发表后,有读者对我说:从头到尾,都感觉到一种悲伤的笼罩。作为崔丙仁老师的老读者,我最后忍不住一提的,便是他始终无法改变的,悲伤的生命底色。这是穷其一生都无法弥补无力回天的遗恨。一个四岁丧母的人,即便他飞黄腾达、大富大贵,所有想起母亲的时刻,所有关涉到母亲的文字,都会带给他落寞荒凉。所以少年丧母的顾随,在《诗心必为寂寞心》中写道:“最是失去母亲的小孩儿,那脸是一张寂寞的脸。”因而顾随终生都未能改变悲伤的心灵底色。
人生所有快乐的体验在我家黑沟崖都能实现,我不知道神仙过的是什么日子,童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旅程,余下的几乎可以不计。
能够说出来的悲伤,从来都不是真正的伤悲。你看,他在写快乐和幸福,但分明,我们读出了悲伤,心会随之一颤。这正是崔丙仁老师的语言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