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锐评▕ 《城门开》:人·岁月·生活
《城门开》:人·岁月·生活
文/楚些
2010年,诗人北岛拍落来自旧金山抑或是斯德哥尔摩的尘土,结束了近20年的辗转飘零,在香港谋生并且定居。而在9年前,因父亲的病重,回到阔别13年之久的北京,这座崛起的国际大都市的林林总总,变得彻底的硬化和板结,几乎阻断了他归家的路,负载着童年往事和成长经验的故乡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如其所言“我在自己的故乡成了异乡人”。从这一刻开始,他决心用散板文字撬开一道缝隙,透出往事的光亮,透出一座老城的古老气息。而如今,记忆中的很多东西已消失殆尽,连同儿时最珍贵的回忆。重建一座记忆之城何其困难,但是北岛他娓娓道来,或拳拳深意或义愤难平,无论怎样都带着北京城那逐渐淡去的老气象,回忆是座小小的城,9年过去了,北岛重回故里,扣响了门环。 城门开,故人来。如昆德拉所言“以对抗时代的进步来谋取自身的进步”。
《城门开》于北岛而言,在某种意义上是一本迟到之书,而对于作为读者的我来说,也是一次迟到的阅读。12年底冬日的某天购进,13年清明之后,春光熹微、乍暖还寒的季节里铺展阅读,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将《城门开》这部散文集子完整翻读。这几年,我个人几乎一直泡在各种各样的散文集子中,如此的阅读速率,简直是一种奇迹。北岛的这部散文集虽然相对简短,近二百个页码,总字数接近十四万字,但毕竟是一部完整的书,与此前随拿随放的断续阅读形式相比较,这一次的一气呵成多少有点与众不同。如果将其间原因条理化,我觉得因缘有二,第一个,书作者北岛是一位令人放心的作者,通俗地说就是比较靠谱。我这样表述,其实是要把名头因素排除在外的,因为阅读若掺入粉丝效应,最多也是外围的阅读,像人生只如初见、悲伤逆流成河等等这样的句子四处出没,也就是个好玩和跟风而已,非要套上文学的名义,我不想使用“驴头对马嘴”这样触目的字眼,仅援引一句流行语即可解答,即“你若认真,你就输了!”文学固然美好,但同样也是一条曲折的幽径,没有足够的耐心和智识,很容易中途迷失。名头因素并非为阅读需求的第一要素,尤其是对我这样喜欢乱读一气的读者而言,比如手头的聂鲁达之《诗歌总集》买了近二十年,遗憾的是还没翻读一页,《泰戈尔散文诗集》五大本,草草读了十几页,便仓皇退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玛卓夫兄弟》依然是书架上的贡品。这些书不可谓不好,只是有些时候如马克·吐温所言:“伟大作品是每个人希望他已经读过,但没有人想去读的书”。
言归正传,回到放心和靠谱的问题,这里需要阐发一下,放心和靠谱看上去轻装简从,实则大不简单。不简单的原因是对文字之后所站立的那个人的极高审核,要求他是个完整的人,在完整面前,我们遭遇的局部太多了,智慧、才识、文体创新、真诚人格、担当勇气、纯真、诗意等等,甚至是如美女作家这样的名号也可归纳其中。局部因素可以动心一时,但对于文学写作来说,却不可能靠谱一世。所谓人的完整,指向特伦斯的一个判断——我是人,凡是人的一切特性我皆具备。自我人格的独立性,思想的自由,情思的一致性,为人之完整性的主体内容。在功利主义为底色的中国文化传统中,在人精的涌现以群为单位的中国作家序列之中,对照人的完整性因素,那可不是个遍地风流的欣欣画面,而是满地黄花堆积的憔悴局面。就北岛而言,他的诗作,我一直在追踪,言说他本人的文章,我也曾有效地遭遇,至于其近几年出版的《时间的玫瑰》与《失败之书》,读的时候固然不够快捷,却也满心欢喜。我并不在乎北岛的公共身份,所计较的仅仅是他的文字后面,是否散发其本人的真实体温,他的痛苦和热情是否完整。对世界和自我的认知旅程中,往往伴随着误区和歧途,人是象征森林里迷路的孩子(波德莱尔语),唯有强大的反省机制和思维勇气,才有可能真正面对他自己。《城门开》中,我读到的是北岛本人对自我的忠实,对记忆的忠实,对他人的理解和宽容。诸如《父亲》一章中有两个细节让人思量,一个是以亲历者的视角再现文革发生后作家冰心的反应,出于保存自我的努力,这位曾写出清纯如水文字的老知识分子,将最高的智慧运用于自我保护行为之中,在滴水不漏式地应对组织谈心的应答中,被时代风暴卷入的所有芦苇的真实一面被文字定格,这段描写,没有价值判断的预设,只有对人、岁月、生活的直面和包容。你尽可将其解读为历史不为人知的一面,也可解读为悲怆的瞬间,不管怎样,它发生了,就在我们身边,在历史深处。另一个细节是晚年的父亲与作者本人在异地的对话,还有诗人的内心独白:“父亲,你在天有灵,一定会体谅我,把你想说的话说出来。那天夜里我们达成了默契。那就是说出真相,不管这真相是否会伤害我们自己”。(《城门开》188页)不管经过怎样暴烈的对抗,与父亲在晚年的和解不仅是北岛本人的,甚至可以说是所有中国男性的某种宿命,关键的问题不在于和解的结果,而在于程度,很多人的和解来之于血脉之亲以及孝顺的文化规约。而在北岛那里,我看到的是两位饱经沧桑的男性,因为对人,对历史,对风暴的足够的理解而抵达某种坦诚,套用张爱玲的句式,因为理解,所以和解。《父亲》也是这本散文集的压轴大章,当然也写的极为艰难,作者一直在拖着写。严格说来仍为父权社会的今天,父亲在某种意义上等同于祖先和传统。因此,真正认识了父亲,才能真正认清自己,也才能真正发现自我的价值。所以,去寻找父亲的生命,实际上也是在重新反省自己的身份来源和价值。如这一章中其父亲所言“人生就是个接送”。送别了父亲之后,北岛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父亲,借助于父亲,借助于打开记忆之门后涌入的诸多物事,作者在晃动的光影世界里寻见了自己,也寻见了人本身。
提文学是人学这句话,总有点玄虚的意味在里面,文学是人所写出,人之人格结构如何,至为关键。如果对象靠谱,令人放心,那么也许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他的言说不是口腔动作,而是从身体内部涌出来的话语,因为足够纯粹,没有掺水和沙子,所以足够清晰,所以我们都能听的懂。
因缘之二,回到《城门开》这个集子上来,诗人出身的北岛在散文书写上笔法甚为老练。在我看来,这部散文作品最突出的优势为线条之简练,老子言大道至简,诚哉斯言!刘义庆之《世说新语》,渊明之《五柳先生传》,嵇康之《声无哀乐论》、《养生论》,柳柳州之山水小品,这些伟大的散文传统,皆为至简之凡例。我曾读过一篇介绍毕加索素描的文章,这篇文章的结论可归结为:大师之作,即见于简练的线条中。对于这个结论,非常认同。散文写到线条简练的境界,实在太难了,尤其是当下散文的风气,愈发重视叙事的繁复,与线条之简练恰背道而驰。或许繁复有繁复的好处,可以将足够多的人与故事带入文本,形成枝繁叶茂的局面,在可读性上比之过度抒情好过甚多。然繁复叙事终归是指向外在,无法扭转自我萎缩的颓势。
在运用简练线条的层面上,北岛在这部集子中,依赖的不是故事,或者自我的论说,而是细节和场景的深入勾勒。那些意在言外、引而不发的细节构成了线条的起点和终点。比如1958年的冰棍与禁书,1963年的沾着鼻涕的包子以及与死亡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1966年的短暂狂欢、四处串连与童年的终结,等等。这些细节的倒影,藏于时间的深湖中,经过一一地打捞、缝补、连缀,构成了一种完整的关系——个人的成长史与社会进程间的叠压和契合。集子的前半部分,涉及到的是老北京的味道、声音、儿时玩具与游戏、光与影等要素,这些要素其实是抽象的,北岛在处理这些要素的时候,撇开了历史人文的介入,也撇开了他人的纷繁故事,而是直截了当地带入自我的经验,这种经验集合了看见、嗅到、咀嚼、听闻、触觉这些五官感觉的要素,他讲述的一个人的老北京,也是所有人的老北京。正是因为五官感觉的进入,所以那些抽象的命题开始荡漾,沿着湖心向着周围散布,于是“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北岛在《城门开》的序言中说,他不仅是要用文字重建记忆中的北京,他也希望把他所生活过的那座北京城,展现给自己的女儿。他希望文化的根永远不要断。
故国残月,沉入深潭中,重如那些石头。你把词语垒进历史,让河道转弯。
花开几度,催动朝代盛衰,乌鸦即鼓声。帝王们如蚕吐丝,为你织成长卷。
美女如云,护送内心航程,青灯掀开梦的一角。你顺手挽住火焰,化作漫天大雪。
把酒临风,你和中国一起老去,长廊贯穿春秋。大门口的陌生人,正砸响门环。
——北岛《青灯》
与被称为欧洲文艺史诗的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相比,《城门开》也许不够宏伟,涉及到的人事难以称得上复杂和立体,不过,在触及人、岁月、生活的深度方面,这两部书皆如巴尔扎克所言——获得全世界闻名的不朽的成功的秘密在于真实。
楚些,男,(1973- ),中国文艺家评论协会会员,现居开封。《奔流》副主编,民刊《向度》副主编,《广西文学》散文栏目特约编辑,主持新散文观察论坛,公益活动:人文读书会与乡村图书室执行人。出版有专著《多元叙事与中原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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