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散文|沿街店

沿街店

文\付大伟

  生活随处绝望,便随处希望,谁也替不了谁。

  夜色属于漫漶的符号,街衢变得晦涩难懂。

  沿街店五光十色,不少师出同门——发达的广告业善于印刷视觉盛宴,商家的流水席夜夜笙歌。在一个盛行效颦和谄媚的时代,每家店都在试图寻找着身份认同,把那脸面经营得热热闹闹。身躯在黑夜不那么重要,妖娆的面孔则互相撕扯——街景像一条不断愈合又挣裂的伤口,伤疤深处,一张张脸谱在潜逃。不久前,离我租住地不远的一家重庆火锅店,仅几月,便易帜作了祛痘美容院;某个每天都经过的超市,这阵子大张旗鼓地改换门庭;驻唱歌手阿梅说,他们的九沧酒吧也要换张脸面,不然客人都走光了。诸如此类,街道一阵热闹又一阵清冷,喋喋不休地上演着优胜劣汰的接力,维系着城市进化论的繁荣世象。反观一家前身为书报亭的杂货铺,意志坚定地守住街口阵地,整个炎夏我常光顾,顺便逗逗那条终日慵懒蹲坐,被拴缚在石墩旁的哈巴狗。时间一长,这条忠实老实的狗,反倒成了街头地标。

  阿梅是个小角色,但她的歌喉常常让我觉得她是个大人物。她曾经拥有一群疯狂的拥趸,那时候的她就像女王,半倚在一张贵妃椅上,纤长的玉腿轻轻交错,眼神迷离,作不屑状,话筒在唇边一阵厮磨,俄而,一道慵懒的歌声撕扯着垂视般扫向这群小人物,台下便炸了锅一般。阿梅看透了他们,她屡试不爽这种看似骄矜,又风情万种的范儿,他们就好这口。但阿梅又看不透他们,她说他们就像饿急眼了的麻雀,扑棱棱来,扑棱棱去,他们甚至叫不出她的名字,对歌曲也无所谓好恶之别,似乎就是闻声摇摆,闻色摇摆。

  阿梅先我在这个城市扎下根来。她从未说起过她的经历,只说这是她漂泊的第6个他乡。“他乡”是个让人伤感的词,尼采曾对“他乡”做了另一种注脚:“摆脱人生烦恼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逃往认识之乡,一条是逃往艺术之乡。”我不敢肯定,阿梅在漂泊“他乡”的旅程中是否已经走上了这两条路。

  “我偏爱瘦,这些城市太胖,太臃肿。”

  阿梅的歌声像卷刃的刀锋,在一遍遍的生活倒带中,纠缠着钝力的割裂,恍惚间,总我想起过去的那些日子。

  没搬来济南前,我在一个充斥了大量化工企业的城镇活着。活着没有理由,正如镜子不会说谎。我每天在镜子前花很长时间重新认识这个人,这个人想在他脸上找到一些破绽,他们面面相觑。生活似乎有自圆其说的愈合力,你无论如何自取其辱,都会以哑口无言的结局作罢。有一段日子的工作,时而靠行政文字的脸面吃饭,时而有绘画的润例接济,生命沦为身外之物,日子有时钝得令人沮丧,我多么渴望着有把利刃,从肉体到灵魂里外剔个干净,我甚至开始怀疑对过去生活的那些简单的真诚。旷日两年,镜子中的那个人竟在某一天自己跌碎了一地,那些悉数碎片中的我,无法愈合,各自离散。一个人在日渐步入精神经验阅读虚脱的成年危机后,似乎急切需要一次出走。

  移居省城时正值夏天。作为出走后的落脚点,老舍先生曾对这座城市有过生命般初遇的描述,那些文章像蛋糕房里的样品,妆点着门面,吸引着试吃者。可惜如今,要想在北方遇见“响晴”这个词,在当下的济南是要靠缘分的。

  夏天的济南,偶尔僭越“火炉”之名。说“偶尔”,怕还要沾泉水的福气。天气确实热,但城市的热灶却更多是浮躁和焦虑——各种基建日日不歇。动辄路面便被开膛破肚,热火朝天的重型机械嗑药般摇头晃脑轰隆隆地傻笑。这仿佛是中心城市的宿命,你不经常整个容,折腾折腾,都不好意思称之为省会。车窗外,工人们被滑稽地搬来搬去执行建筑外科手术,外围一圈圈巨幅地产广告编织的石榴裙内,激情的汗水舔舐土地的伤口,他们的汗水被廉价淹没。正午的阳光滚烫,汗与水失却了构词引力,那些液体并非是出于高度紧张的责任心而沁出的,也非与齐茬的庄稼站在厚实的黄土地上同命相连,虽然带着滚烫的温度,但似机械的产物。反正,它们源于佚名,被甩进了尘霾里,被广告和口号淹没,伴随着千矗万栋的楼宇的崛起,充当了城建新浪潮的炮灰,“佚名们”以惊人的中国奇迹在我们的各个城市巡回上演,他们永远绝缘于明星,但他们话题不断,只有当新闻里爆出“某某工地发生特大安全事故”或“农民工为讨薪自杀”这样的消息标题时,你才在内心泛起波澜,而那消息也终究是颗石子,隐没在湖心深处;你也可以常见庸俗广告的显学在这个城市里信步游说。譬如某则“屁大点事,没痔别找事”的谐音广告,悬目般展览于某中心路段;“上帝欠您的,我们换给您”的整形广告自负取代着上帝的角色四处宣教……诸如此类创意广告大都沉浸在自己创造的医患世界里,意淫着佚名们的不幸,让这个夏天热得四面楚歌……。

  “那些枯得最晚绿得最早的生命也很辛苦罢,这倔强的支持也是要透支生命的。”阿梅指着酒吧角落里一簇不起眼的绿植说道。“它们很勇敢,也很潇洒,在一片荒败干燥的节气里绽放一点绿,水灵灵的,它们就这么和别的生命不一样着,我内心是向着它们的。”

  “给你哼一曲吧,免费的。”她把烟蒂掐熄在大理石桌案上。

  酒吧内人迹寥寥。在当时氛围下我很有写点什么的冲动,这种冲动伴随着荷尔蒙的起伏,在身体里冲撞、突围,我想我跟那些小人物是一样的,但这种真实的冲动又区别于他们。我向酒保借了纸笔,匆匆写下几行文字:

  “傍晚,酒吧门眨了下眼睛。所有的灯影天旋地转,但,精致的桌椅是安静的;手中的乐器是安静的;她和我也是安静的。我安静地坐在离她不远的角落,她安静地坐在一支话筒旁,像对着一支带刺的玫瑰。她唱了一首黄小琥的《顺其自然》,我顺其自然地跟着哼唱,眼泪顺其自然地流淌,像一个走丢的孩子顺其自然地喊,妈妈。所有的灯影天旋地转——每一个初到城市的梦想都是靠野心壮胆的,我撞见她的时候,她的心已在流浪中走丢,只剩下漫漫野地,种满了玫瑰的忧伤。”

  出了九沧,不知为何,莫名就想起作家塞壬的一篇文章的题目《在镇里飞》。而真正关于会飞的梦,自成年以来就越来越少,这似乎跟梦想和探险的无力有关。我又想起阿梅指给我看的那抹绿色,那抹滑翔的绿色似在眼前如飞鸟般转瞬即逝。

  沿街店密密麻麻地分布,街道伸展着粗壮的臂膊,臂膊炫耀着颤动的肌肉,炫耀着不同于白日里的健壮,与其他臂膊暗暗角力。我每晚便散步在这起伏的街道肌肉上。

  我习惯绕着生活区做圆周运动,一般一个钟头。这项个人运动有助于廓清这一天乱如麻绳的头绪。白天,人们如桌球般被生活和工作击打在城市的阡陌交通里,却并非一杆进洞那么轻松。双腿机械的一前一后间,心灵的天地未有丝毫拓宽。散步的过程是“握手”的艺术。你可以什么都不想,但一缕缕思绪会有序拜访,并礼貌着离开,最终桌子上只留下一圈圈茶渍,提醒你无论是过路的思想,还是沉积的情绪,都只有一面之缘。

  路程尽头有一处素斋馆,外面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辛呛的烤肉味。我途径饭馆后院,后厨半开放式遥遥相对,此时客人们刚好尽兴而归,厨师们大多也不再上工,三三两两在后院闲话小聚。我很好奇厨师们不在厨房的时间在做什么。想象中,厨师的生活也应该跟艺术有关,菜要色香味俱全,也是一种审美,少不了一些私下的情趣欣赏。这边的四个厨师,一人闷头善后残羹冷炙,将剩菜仔细择拣,分类装袋,颇为讲究,估计是用来犒劳自己家中的爱宠;一人倚靠树干,专注于手机游戏,灵活的指头夸张地周游屏幕;一人蹲在地上抽闷烟,烟屁股在脚下一地凌乱;最后一人貌似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单腿蹲地,右手拎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刀口借着微弱的路灯锋芒毕露。他怅然若失的眼神游离于远方密不透光的黑夜,似有所思。倏然,那手里的刀舔向地面,刀尖逶迤拖行,在凸凹不平的石块上撕裂着,一道道火星刺耳尖叫。这一幕,在我频频回首间,渐行渐远,缓缓熄灭。

  无独有偶。某日,我因寄发包裹而再次遇到他时,不禁愕然于他身份的易帜,他已然成为了一名往返于片区的快递员。他不认识我,但我久久注视着他,他已不再拎刀,但那双手依然保留了一种刀功节奏上的灵转,十几张快递单发件联,在他两指间一捻,一掐,一顿,纷纷散落,不过数秒。

  待他离去时望着背影,像刚刚翻完一本不人被理解和也无法理解自己的推理小说,一位现实中虚构的人正从我的生活中剥离。

【作者简介】付大伟,85年生,文学作品散见《山花》《野草》《西湖》《文学与人生》《岁月》等刊,曾获首届浙江作家网青年文学奖提名奖、第二届“孙犁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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