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献花 | 母亲花
母亲花
女儿问:妈,世界上最美的花,是啥花?
我不假思索答:母亲花!
女儿捂嘴笑:听说过牡丹、菊花、兰花、梅花,就是没听说过世界上最美的花——是母亲花!
这是我读了莫言的《丰乳肥臀》之后与女儿的偶然对话。文中上官鲁氏的一生,使我联想到了母亲。
母亲姓刘,名玉兰。只读过几天夜校,会读《毛主席语录》,会唱《东方红》,当过村妇联主任,与父亲一起生养我们兄妹七个。
小时候,母亲白天忙着挣工分,晚上在小煤油灯下缝衣补袜,还要哄姐姐几个。那时奶奶很重男轻女,瞒着母亲四处打听,非要把三姐四姐送给吃商品粮(公家饭)的好人家。母亲流着泪,像母鸡护小鸡似的,把姐姐们搂在怀里,对奶奶说:她们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哪一个也不送人!奶奶跺着小脚很生气:闺女跟着你,竟是受罪!自此之后,母亲再劳累,也不让奶奶帮忙照顾孩子。担心奶奶一帮忙,就把女儿帮没了。特别在晚上,本就不宽绰的木板床,母亲是左边搂一个,右边搂一个,脚头还躺着两个。后来母亲说:那种醒来后的滋味儿,拿捏得腰酸胳膊麻,不亚于白天挣工分的劳累。但母亲很高兴,每天晚上还兴致勃勃给姐姐们讲《老掐把子的故事》(女巫吃小孩故事),唱“小狗娃,爬大路——”的儿歌,讲她白天挣工分时,谁讲的笑话,与谁一起读《毛主席语录》,与谁合唱《东方红》。
慢慢地兄妹们在母亲的呵护中,在母亲的歌声里一天天长大。
但我们家庭里的困难也一天天增多。不单单是吃饱穿暖问题。哥大了,需要上学。那时是推荐上大学。生产队推荐哥去新疆一所大学。一个大队只有哥一人,对于母亲来说,这是多么荣耀的事情。母亲高兴得整晚睡不着觉,逢人就笑着打招呼:唉,我儿子要上大学啦!跟父亲也整天谈论大哥去上大学的事情,憧憬着哥上大学后美好的未来。父亲一直很严肃,问母亲:知道新疆是哪儿吗?
母亲奇怪的答:不是大学吗?
知道要花多少路费、学费吗?父亲继续问。
母亲很怀疑:得花多少(钱)?
起码得这个数吧!父亲伸着他的手指头对母亲说。
母亲一下子吓傻了,很绝望的表情。赶忙小跑找回正在朋友家玩的大哥:领儿,你去读大学吗?母亲几乎带着哭腔,气喘吁吁的问。
大哥被母亲这样问得一头雾水。我做梦都想上大学!大哥说着也笑母亲。
母亲紧拽着大哥的手,生怕一松手,大哥就要飞了似的。母亲笑着说:娘就你一个儿子,你想上哪儿都中(行)!母亲说完竟抑制不住哭起来。
大哥安慰母亲:我不去太远的地方读大学,学费贵,我那个名额已有人顶替了。这下母亲才破涕为笑。
后来,大哥真的读大学了,离家不远的周口农大。毕业后,很快工作,结婚,生子。这期间,几个姐陆续从初中、小学辍学。三姐说:娘太劳累了。那时,家庭联产承包,分了我们十来亩地,父亲也在小学任教。母亲一个人忙了田里,忙家里。不管在外,还是家里,都要抱着最小的我,手里还牵着幼小的五姐。那年冬天,漫天飞雪。母亲一人在邻居家推磨(磨大豆面),因为不推磨,中午一大家人就揭不开锅。母亲把我卡在椅子框里,省得乱爬,省得站不稳的我摔倒。任五姐在漫天飞雪的院子里乱跑,冻得小脸通红,鼻涕流进嘴边,结成冰。而我手舞足蹈撕心裂肺地嚎哭,以至于哭得喉咙沙哑。
放学回家的三姐、四姐看到这样的场面,说什么也不上学了。母亲说:不行,女孩家不识字哪行,要学你大哥,上大学,有出息,我再难也没事。还是四姐说服母亲:现在不是流行广阔天地有作为吗?不上大学一样有出息,我们可以一边哄小妹,一边学习唱戏,学习武术挣钱。其实不知,幼稚的四姐,五音不全,根本不是学唱戏的料,女孩子家,更不是学武术的料,特别在当时的农村。然而,三姐,四姐,还真辍学了。一边哄五姐与我,一边想着怎样帮助母亲。她们与母亲一起干农活,与母亲一起做针线活,还努力做各种各样的小生意。走街串巷地吆喝:江米糖,江米糖,小孩吃了不尿床;江米果,江米果,小孩吃了不起火;她们赶集卖母亲种的菠菜,剪小孩帽花卖,做毛笔卖,还差点被人家认为是投机倒把。
再后来,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人民生活富裕安康,我的家也一样。哥姐们相继结婚、生子,就连最小的我也读了大学,毕业、工作、结婚、生子。这时的母亲要说应该是享福的时候了,可是她的头发不知啥时全白了,也患上了高血压、糖尿病等老年病缠身。连退休的父亲都劝母亲:老了,不能再逞强了,庄稼就别种了,跟着孩子享几天福吧!
而我们兄妹硬是把家里几亩田地让二姐管理,硬把母亲,父亲接到城里,与最小的我住在一起,与母亲一起的日子里是幸福的,快乐的。每天天不亮,母亲就做好美味早餐,父亲早早去集市买来一天的蔬菜,母亲与父亲一起哄着女儿,还不停唠叨:闲得慌,哪有在家干(农)活快活呀!母亲在唠叨的当儿,把我家的小院当成了宝,父亲买来石榴树苗,柿子树苗,枣树苗,栽在小院里,母亲又见缝插针地冬天种香菜,菠菜,夏天种荆菜,母亲还说:歪好(随便)种点菜都够吃的,买的多贵呀!
然而,幸福,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母亲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走路扶着拐杖,还患上痴呆。我叫父亲叫爹,她对我呵呵笑,他哪是你爹,是俺爹!我气得哭笑不得。父亲更是瞪母亲吵母亲:傻!母亲呵呵笑。我问母亲,我是谁?母亲歪头看着我,笑着仔细想,然后叫我,同志!见到老公,还是喊:好同志!还唱《东方红》!每到母亲完全没有记忆时,我就让母亲唱《东方红》,母亲像孩子一样,跟着我唱,有时还固执说,我唱的调不对。以至于母亲住医院的时候,姐们轮流陪护,这个问娘:我是谁?母亲用微弱的声音自问自答:你是谁?亲人。想听《东方红》吗?姐问,“东方红,太阳升——”母亲轻轻吟唱,连医生、同室病友、病友陪护都奇怪,病都这么重了,还记得《东方红》,老父亲去医院看望母亲,母亲像孩子见到亲人一样,握着父亲的手:俺爹!
这一刻,老父亲没有责怪母亲,只看着母亲,心疼的流泪。
姐姐们一致问父亲,母亲为何对《东方红》情有独钟?
父亲沉思片刻,简单介绍:那时,我教夜校(扫盲学校)学生,除了读《毛主席语录》,还唱《东方红》,文化大革命闹的厉害,别的啥也不敢教。
姐几个一下子感动了,流泪了,原来《东方红》是母亲与父亲相濡以沫一辈子的见证。怪不得一辈子没见过您们吵架?
父亲说:咋没吵过!都是因为你娘太善良,无论自己多忙,还要给人家挑眼丁(母亲治疗家乡红眼病的方法);自己孩子饿着,还去帮助人家孩子喂奶;自己家孩子的脚冻着,先给人家孩子做棉鞋——父亲唠叨这些与母亲吵架的原因,更让我们敬佩母亲!
母亲在最后的时刻,我们姐妹六个围坐在母亲身边,父亲一直拉着母亲肿得变形的手,深情地看着母亲,默默不语。
而母亲时而睁开她那疲累的眼,扫视我们一圈,目光定格在父亲脸上。父亲抚摸着母亲的手,安慰母亲:咱儿子回不来,自古忠孝难两全,别等了。母亲听懂了,闭眼,流了两行泪。睁眼,继续扫视一圈我们,再把目光定格在父亲脸上,父亲说:别等了,儿子回不来,儿子照片你也看了,好多天都没进茶水了,放心走吧!别受罪了!
我们都心疼母亲。母亲发烧到40多度,扎针也无济于事,就那么躺着,留那么一口气,等待着她出国不能回的儿子。这让我想起名人一句话: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看着自己的亲人濒临死亡,而自己却束手无策!
最终,母亲没有等到出国的儿子,带着对儿子的牵挂遗憾而去。母亲走时,春雷阵阵,风雨交加!
母亲这一朵最奇葩的花,从幼苗、成长、开花,结果,风霜雨雪80年!她美于傲然挺立的竹,美于雍容华贵的牡丹,美于优雅的兰,美于高洁的菊,美于孤傲的梅,她不怕风吹雨打,不怕严寒酷暑,她傲然亭立,灿烂绽放!难道她不是世界上最美的花吗?
不知何时,女儿落泪了,揉着眼,说不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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