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松 | 情人湖(上中下)下

我不止一次听人说起阿花男人的死,有说是叫推土机推死的,有说是叫塌方埋着的,还有人说是炸山时一块飞起的石头砸在了那个倒霉蛋的头上,拳头大的一块石头,刚好就砸在了天灵盖上,你说不是倒霉蛋是啥?可是我们谁也没有跟阿花求证过。只知道她男人并没有随当地的风俗去天葬,可是她又没有条件把他带回去,只能随地葬在了一个稍高些的草岗子上了。

我已经有些头重脚轻了,热力也不再那么猛喝了,我们两个,一个听着啊花絮絮叨叨的诉说,一个殷勤地给她倒着酒,阿花毫不例外地又说起她的阿旺,那是她刚来的时候,男人们上工去了,她出来满眼都是莽苍仓的荒漠,进去只有一个人睡懒觉,别说是人了,连只鸟都见不到。为了给她解闷,男人跑了百十里的路拿了两箱方便面找当地的藏民抱回了这个小藏獒,当时拳头大的一个小不点,拿小勺一点点给它灌小米汤,谁会想到能长成这么个威风凛凛的大家伙呢?阿旺好像听出来是在说它,就瞪着眼睛看阿花,走过来用鼻头一下一下蹭阿花的手,阿花就反手抱过阿旺短粗的脖子,拿脸摩挲着阿旺黑黑的绒毛,真像一家子似的。偶尔,我们三个一起举杯,我只是象征的抿一口,看着阿花把一杯二锅头罄尽喉咙里,呛得两眼涕泪交流。我不忍,想劝她慢喝,至少不这么猛喝,可是热力一再的摇头,冲我瞪眼,示意我少管闲事。

我试探着问她:“你准备就这样留下来了么?”阿花咧下嘴,想笑的样子:“我那个死鬼男人留这儿了,家里的三间老屋也早就倒塌了,我还有家吗?”我说:“你不是,还有两个孩子么?还在上学?”“每年的俩假期孩子们都来,陪陪我,看看他爸爸,再捎走一个学期的学费生活费。”“这不就是你的家吗?有吃有喝又有人疼着。”热力听阿花这样说,有些不愿意了。“这是我的家吗?”阿花转着头四处看着:“就是这个大帐篷,也是他的那些工友,临走时凑钱给买下来的,他们是河南的?山东的?反正我也记不清了,我给他们钱,他们说,伙计一场,也是一点心意吧!临走的那天,他们在死鬼的坟前,总有七八十来个吧,整整喝了一晌的酒,他们说,嫂子,以后我们有空了来看你啊,我咋不知道,也就是说说吧,这山高天远的,要不是修这条铁路,谁做梦也来不到这儿啊!”

阿旺、阿福和阿财终于消停下来,它们像卫兵一样呈半圆形围着阿花卧下,阿旺甚至把嘴巴搁在阿花的脚面上,像是借此就能传递给主人更多一些的温暖。阿花伸下手轻轻拍一下阿旺的脸,阿旺满是褶皱面皮上的一双眼舒服地闭上了。我看着它们亲昵的举动开玩笑说:“你们就是一家子吗!”说完我自己心里一动,狗尾续貂接着说:“其实你在哪哪都是两个孩子的家呀!”阿花一怔,举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里。

几个看牌的熬不住,拉几个凳子接在一起胡乱睡下了,打牌的也消停下来。一列夜火车“咣咣”地响着从身后过去了,脚下的地皮跟着火车的节凑一起一伏地震动着,像是从梦里驶来,又远远地驶进梦里去。

阿花偏着头,认真地聆听着火车的震动,喃喃地说:“铁路修好了,火车也来了,可是我们家的死鬼阿禄啥时候能回来呀?”热力看看我,我看看热力,我到今天才知道她男人叫阿禄。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她把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哭起来,阿旺先站起来,阿福和阿财也跟着站起来,警惕地冲我和热力瞪起眼。我下意识地抬起屁股把凳子拉得离阿花远一些,热力拿手臂环着阿花,轻轻地拍着她,几个打牌的吃惊地转着头看我们,我有些尴尬地站起来,澄清自己似的挑开帘子走出去。

风雪已经住了,天地就是一例荧荧的苍白,一片沉沉的死寂,远处亘古不化的雪山若有若无,仔细看时它就像雾一样散了,随意一瞥的时候它又像神山一样矗在那,我踏在雪地上,雪没过了小腿肚,我就像雪原上凭空留存下来的一个树桩,真觉得这就应该是一棵树的世界,遥远,荒凉,无依无靠,无着无落。

热力半拖半抱着已经醉得一塌糊涂的阿花,摇摇晃晃出了帐篷,热力交代我守着帐篷,我奇怪,说你们干吗不住在这里?热力一指地上的阿旺几个,说:“这可是它们的地盘,我住在这里它们还不把我给撕吃了?”

天明,我起来时见阿花已经把早饭做好了,我在包里没有见阿旺阿福和阿财它们,出来围着蒙古包转了一圈,这个世界真正是一尘不染,白得叫人自动的眯起了眼睛。我回到了包里,说它们几个咋都不见了?是不是雪里撵兔子去了?灶上忙着的阿花愣怔了一下,喃喃地说“它们呀,肯定是又去找死鬼告状去了。”我觉得像是有一股电流从头一下贯穿到了脚,那股冰凉的寒意呀!

在蒙古包侧后的一面向阳山坡上,我远远地就看见三个藏獒围在一个雪丘前。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像是盛开在雪原上一个蘑菇般的蒙古包,两者相距不过三五百米吧!我和阿花气喘吁吁挪到雪丘前,阿福阿财在雪地里站着,但雪丘周围布满了杂乱的蹄印,阿旺则卧在雪地里,自身的重量和体温已经让它身子陷进去了大半,只有它短粗的头昂着,那双浓密毛发下的两颗红红的眼珠子,看着我们,那双眼睛,简单地说那就是双狗的眼睛,可是,是迷茫么?忧伤么?我真的是说不清。

山脚下就是那条巴音河,它从莽莽苍苍的群山里蜿蜒而来,这时在阳光的照射下,它晶亮夺目,宛若银练。我们去德令哈这条路,基本上也是傍着这条河走。从这里往下百八十里,就是由这条巴音河注水而成的两个湖波,一个叫可鲁克湖,一个叫托素湖,两个湖比邻而居,互通水流,却是一大一小,一咸一淡,传说是由两个相恋而最终不得结合的蒙古族恋人幻化而成,俗称情人湖。我说阿花你听说过情人湖这个传说没有?阿花眯起眼,还拿手在眼上打起罩子,仿佛此刻她就站在湖边,她问我,要是哪一天我也葬在这儿了,你说我俩也能化成两个情人湖吗?我说这是个凄美的传说,也就是个传说而已。

阿花抱过阿旺的脖子,一直含糊不清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又喝醉了,又被热力那家伙占了便宜了,我再不喝酒了,真不喝了,咱回家,回家啊!阿花哭着絮叨着,拖着阿旺起来,阿福和阿财慢慢腾腾地跟在后面。我回身,使劲嘘口气,这个雪丘下,一个叫阿禄的四川汉子,这时候要是坐在脚下自家那个蒙古包里,身边围着他的阿旺阿福和阿财,灶上有个忙忙碌碌叫阿花的女人,老家还有两个等交学费的孩子,福禄财旺,多好的一家子啊!

回来的时候,热力就站在自家的蒙古包前,看着我们人人狗狗的一队逶迤而来,一言不发。阿花挑开帘子,我们一个个进了蒙古包,挑着帘子的阿花最后一个,身子顿了顿,手一落,帘子掉下去,蒙古包里短暂的被雪原映亮的刹那,又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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