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焚书坑儒者,都逃不了这样的下场

题图《哭泣的蛾摩拉·局部》 油画 51×41cm|洛仪作品

公元前213年,嬴政四十六岁,距离他扫灭六国、自封为始皇帝已过去八年,嫪毐、吕不韦等野心家阴谋家已被彻底打倒,再没人能挑战他的帝位了。

这一年的生日,嬴政在咸阳宫大摆酒席,宴请群臣,很多知识分子也在受邀之列。

皇帝的饭不能白吃,知识分子们最懂。于是,宴会刚一开始,有七十位博士齐齐站出来,恭祝嬴政万寿无疆。

秦时的博士,不是指学历,而是文官职位,史官、文宣官员等,这些人一唱起颂歌来,无非也是各种伟大,千古一帝,开创前所未有的新时代,吧啦吧啦。

祝寿辞中相对有点营养的一句,是大赞嬴政“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说的是秦改商周的封建制为郡县制,避免了春秋战国那种战乱频仍的局面。

较真,郡县制并不是嬴政的首创。县的出现,最早是在楚国,楚武王灭了一个小诸侯国权国,改为权县(今湖北荆门沙洋县马良镇),并在当地选拔人才当县伊。而郡的出现,是秦始皇的十八代祖宗秦穆公搞的。后来商鞅在秦实行变法,也搞过郡县制,同样,那也是战时体制,动摇不了分封制的根基。

在这四百年间,不管是楚也好秦也好,郡县制都只是做为封建制的一种补充,并没有成为基本国策。

真正全面用郡县制取代分封制,确实是在秦灭六国之后,由丞相李斯提议,在秦始皇的同意之下搞越来的。

当然,一切荣耀归于皇帝,说在秦始皇领导下实行了郡县制,也没毛病。

来自知识分子的赞美,最能让统治者酸爽,雄霸如嬴政,也不禁飘飘然起来。

可是,颂歌之中,不和谐音出现了。

原齐国的博士淳于越站出来说,不对,商周两朝加起来,统治超过一千年,就因为把天下分封给了自家子弟和革命元勋,让这些封国成为天子的辅佐。现在始皇帝拥有天下,但您的子弟们却是平民百姓,万一再出现什么内乱,有谁能真心来救援呢?要知道,凡是不按古法来的,都不能长久,刚才那些颂歌实在太恶心了,那是在害陛下您。

这话够刺耳吧,嬴政也没发怒,只是说,那好,就以《比起封建制,郡县制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为题,大家都来辩一下。

全面郡县制是李斯设计的,他又是丞相,当然就以正方主力辩手的身份发言了。

李斯脱稿讲了一大通,大意是说:从三皇五帝到夏商周,制度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始皇帝开创亘古未有之大业,怎么可以开倒车。现在天下太平,始皇帝一句顶一万句,老百姓也好,读书人也好,就该安分守己,不要老是叽叽歪歪以古非今。古时候思想不统一,导致诸侯纷争,那些知识分子动不动就用自己那一套来妄议朝政,炒作自己。这种情况如果不禁止,陛下您就会失去权威,下面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就会拉帮结派搞事情。

李斯这一段辩词,可分两截来看。郡县制和封建制比,在那个特定历史时期,确是有利于中央集权;制度须根据时代变化作出调整,也没毛病。只是,后面把春秋战国几百年的战乱甩锅给思想不统一,就是极其险恶的诛心之论。果然,接下来李斯就亮剑了:

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史记·秦始皇本纪》

第一,史书,除秦国历史外全都烧掉;第二,不是博士的,家藏的《诗经》、《尚书》及其他百家学说的书,统统上缴,集中烧掉;第三,谁敢讨论《诗经》、《尚书》等禁书的,斩首示众;第四,敢以古非今的,诛九族,官员知情不报者同罪;第四,焚书令下达三十天后还不烧的,脸上刺字,罚去长城服苦役。

可以留下来不烧的,是医药、占卜、植物学等书,有谁想学,官员可以教给他们。

嬴政一听,可以呀李斯,懂我。

于是颁诏:烧。

表面上看,焚书的导火线,是关于基本国策的辩论,偶发事件。但李斯能一下子就拿出具体措施,可见是深思熟虑过的。至于他有没有跟嬴政先对过台词,那只有导演才知道。反正对于嬴政来说,在统一了度量衡和文字之后,思想,那是更要统一的。

焚书令一下,全国到底有多少人因违禁而被杀,不得而知。只知道,第二年的“坑儒”,《史记》有相对详细的数字:“四百六十余人。”

坑儒的导火索,比焚书狗血。

早在七年前,即公元前219年,原齐国的方士徐福就向嬴政上书,说他发现海中有三座仙山,上面有仙人居住,陛下您只要给钱给人,我就去帮您找长生不老药。

方士是什么?

方士即术士,战国到秦汉时期,一般指那些求仙炼丹的神神道道之人,跟东汉以后的道士差不多。史学家顾颉刚在《秦汉的方士与儒生》中这么定义:“鼓吹神仙说的叫方士,想是因为他们懂得神奇的方术,或者收藏着许多药方,所以有了这个称号。”

方士徐福的话,真真就挠到嬴政的痒痒上了。越有权越怕死,越怕死智商越低。方士们正是看到这一点,才敢忽悠暴君的——哪个帝王不想向天再借五百年。

果然,嬴政就拨了无数金银珠宝及童男童女“数千人”,让徐福下海。

徐福领了钱,带着人,入海三四年,杳无音讯。四年后,嬴政东巡到了渤海边的碣石,又听信另一方士——燕人卢生的话,给他钱让他也入海去寻找仙人。

卢生领钱去后没多久,嬴政又派韩终、侯公、石生出海求仙药。

他大概以为,找仙人就像夹娃娃,只要我有钱有耐心,大概率总会夹上一个来。

就这样又过了三年,公元前212这一年,嬴政大兴土木,建阿房宫、建骊山。早就从海上空手而回的方士卢生,又忽悠嬴政说,陛下应该经常秘密出行,这样才能驱除恶鬼,恶鬼没有了,神仙真人才会到来;还有,陛下住的地方如果让臣子们知道了,神仙们就会说“人家不来了不来了”。(臣等求芝奇药仙者常弗遇,类物有害之者。方中,人主时为微行以辟恶鬼,恶鬼辟,真人至。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则害于神……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史记·秦始皇本纪》)

这段话我看了又看,都不知道是什么鬼逻辑,嬴政居然也信了,于是开始建迷宫,跟百官捉迷藏,还杀了不少暴露他行踪的宦官近臣。

就这样,为了能找到仙药,不可一世的嬴政对方士们言听计从。

问题是,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多的方士,耗费了这么多的人力财力,连一颗大力丸都整不来,再怎么弱智,也会发现被忽悠了吧?

方士们当然也想到这一点,眼看没招了,侯公和卢生商量,说嬴政实在太残暴了,天下事都他一人说了算,别说咱找不到仙药,就算有,也不能给这样的人吃,他被咱玩了那么久,有一天清醒过来,咱就死无葬身之地了。现在钱也捞得差不多了,咱出国避难去吧。

两人一拍即合,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逃亡。

嬴政听说几位方士跑了,又得知他们跑之前对他的指摘,堂堂始皇帝,开创伟大时代的领袖,竟然被一群方士给耍了,还妄加诽谤,是可忍孰不可忍——对帝王来说,没有什么怒气是杀人解不了的,如果有,就再杀一批。

嬴政旨一下,官府在咸阳城里四处搜捕,没来得及逃跑的互相揭发,以为侥幸能逃得一死。官府顺藤摸瓜,一下子抓了四百六十多人。

然后,嬴政在咸阳挖了个大坑,把这四百六十多人——

你们不是喜欢坑我吗,那就让你们尝尝被坑的滋味吧。

现在问题来了,被坑的四百六十多个方士是“儒”吗?

且看《史记》原文:

始皇闻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今闻韩众去不报,徐市等费以巨万计,终不得药,徒奸利相告日闻。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重吾不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訞言以乱黔首。”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

嬴政的话有三层意思:第一,我之前一方面焚书,一方面又聘用大量博学之士和奇能异士,是希望他们能发挥正能量,让天下太平,方士们想炼丹求长生不老药(我也答应并支持了他们);第二,听说神仙都走了,他们也不向我报告,徐福花了我数以万计的钱,最后连药渣都求不到,那些方士们为了谋利而互相告发的消息倒是陆续有闻,特别是卢生等人,我对他们那么好,要啥给啥,没想到竟然敢诽谤我、抹黑我;第三,那些在咸阳的儒生,我派人去查问,有的竟妖言惑众、扰乱民心!

三层意思层层递进,中心思想就是:读书人太可恨,不杀不足以平朕愤!

注意这里面提到的人,先是“文学方术士”,就是儒生、方士都有;接着是说“方士”炼丹,到后面,开始用到“诸生”——这个词,更多时候都特指儒生。

我们知道,正统儒家,尊奉孔子为至圣先师,一心想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对鬼神,孔子谆谆教诲过,正确态度是“敬而远之”,他自己更是恪守“不语怪、力、乱、神”的底线。

很明显,方士装神弄鬼,跟儒家思想背道而驰。

当然也不排除,有些儒生,觉得当方士更能忽悠,不听孔子的,也摇身一变成了方士。

总之,从定义上来说,方士是方士,儒生是儒生。只是现实中很多人身份模糊,即是方士,也是儒生。

司马迁在《史记·秦始皇本纪》里,通篇没用“坑儒”一词,在另一篇《儒林列传》中,提到此事,用的是的是“焚诗书,坑术士”。

只是,在《秦始皇本纪》中讲了坑杀之后,司马迁又提到,嬴政的长子扶苏实在看不下去了,劝谏他爹说:“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天下初定,民心还没有完全归附,这些读书人都诵读诗书、尊崇孔子,现在您这么狠,我怕会搞得天下不安啊……

亲生儿子的话,依然是忠言逆耳,嬴政一怒之下,“使扶苏北监蒙恬于上郡”。国境有多远,你就给我滚多远。

扶苏从此失宠,这也埋下了后来赵高扶胡亥上位的祸根。

有史可考的第一个直接使用“坑儒”的,是跟司马迁差不多同时代的桑弘羊,在《盐铁论》中提出来。之后刘向、刘歆父子及班固等学者,也直接使用了“坑儒”。

钱钟书先生则认为,“术士”一词,既指方士,也指儒者。

其实,暴君就是暴君,不会因为他坑的到底是不是儒生、或者儒生占多大比例,就有质的变化。

那么,焚书坑儒对维持皇权统治有用吗?

有用的话,我们今天的皇帝,应该是秦七十世。

因为,嬴政是想着秦能够传千秋万世的,按平均三十年为一世来算,从秦到现在,2100年左右,正好是秦七十世。

但我们都知道,秦,二世就亡。

可以这么说,焚书坑儒,正是导致所谓的大秦帝国二世就灭的直接原因。

今天刷屏的那首《焚书坑》,是唐代诗人章碣的作品:

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摧毁大秦帝国,让嬴政断子绝孙的刘邦和项羽,都是不读书的混混,你焚不焚书坑不坑儒,他们也一样灭了你。

可是,要说没用,为什么“百代皆行秦政法”?

很简单,百代的统治者都以为,这么弄是有用的

……

最后不得不说的是,焚坑仅过了两年,嬴政就在东巡路上“死臭”了——这不是比喻,是真的臭,因为赵高李斯等人怕被其他人发现,秘不发丧,任由嬴政的尸体发臭,又弄了些死鱼烂虾来掩盖尸臭。

所有的焚书坑儒者,都会遗臭万年。谁能举出个例外的,我来世结草衔环,给您当牛做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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