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秦书day172:人心的算计——我读《长安的荔枝》
昨天说到了李善德用特制的双层瓮转载三月红荔枝,他的试验能不能成功呢,我们今天接着来说。
话说李善德共派出四队骑手,分别沿着不同道路北上长安,而后他特别制作一张“硕大的格眼簿子”,也就是前方荔枝随北上距离的变化示意图。在这张图上,顶上左起一列,从上至下分别写的是一路、二路、三路、四路;顶上一排,自左至右写着百里、二百里、三百里……彼此交错,形成一片密密麻麻的格子。这是李善德发明的脚程格眼。
每到一地,开启一个小瓮检查荔枝状态,随即放飞一只信鸽回报。李善德在广州一收到消息,立刻按里程远近,用四色笔填入格眼。黑圈为不变,赭点为色变,紫点为香变,朱点为味变,墨点为流汁。就是凭借这样,李善德随时掌握前方荔枝运送情况。但凡一个刺眼的墨点出现在墙壁上,说明荔枝彻底坏掉,那一路就宣告失败。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走水路的那队,在出发后第四日下午,他们冲到了浔阳口,前后一千五百八十七里,日行近四百里。按李善德的设想,行舟虽然不及驰马,但可以日夜兼程,平均速度不会比陆运慢多少。可他飞速拿起九州舆图复盘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从万安至虔州一段,有一段“十八险滩”,江中怪石如精铁,突兀廉厉,错峙波面。过往船只无不小心翼翼,往往要半天之久方能过去。当然,即使避开这一段,也颇为可虑。之前李善德测算过,他从鄂州入江,顺流直下,可以日行一百里。但如果按这条路线返回,则必须溯流逆行,只能日行五十里——这还是赶上风头好的时候。
李善德一阵叹息。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和人手,这些问题都可以提前预料到。可让他一个人在七天设计出四条长路来,可实在太分神乏术。唯一让他略感安慰的是,双层水瓮确实发挥了作用,让荔枝的腐坏延缓了一日,才开始流汁。
他盯着墙壁上的图表,每次一有黑影掠过云端,他的心跳便猛地跳动一下。理论上,四路结果都应该出来了,可是……正寻思着,胡商苏谅进来了,就劝他,“先生莫心急,鸽子不飞回来,岂不是好事?说明骑手走得更远啊。”李善德知道老胡商说得有道理,只是一只靴子高悬在上,不落下来,心里始终不踏实。
这位老胡商过来,是想让李善德去经略府再领取几张通行符牒。当李善德前往经略府时,并没有去找何履光,而是直接找了经略府文书赵欣宁。不巧的是,李善德刚好碰到赵欣宁在抽打一位昆仑奴,抽得鲜血四溅,哀声连连的。
赵欣宁一见是李善德,放下鞭子,用丝巾擦了擦手,满面笑容迎过来。李善德见他袍角沾着斑斑血迹,不敢多看,先施了一礼。赵欣宁见他表情有些僵,淡然解释了一句:“这个蠢仆弄丢了节帅最喜欢的孔雀,也还罢了,居然妄图拿山鸡来蒙混。节帅最恨的,不是蠢材,就是把他当蠢材耍的人,少不得要教训一下。
李善德不知他是否有所意指,硬着头皮道:“这一次来访,是想请赵书记再签几张通行符牒,方便办圣人的差事。”赵欣宁阴阳怪气地问,“原来那张呢?大使给弄丢了?”李善德只能说,圣上这差事,委实不好办,本使孤掌难鸣啊。手里多几份符牒,办起事来更顺畅。
然后李善德给赵欣宁说了在从化坊遇到阿僮荔枝园的事。赵欣宁原本很鄙夷这个所谓“荔枝使”,但对谈下来,发现这人倒有点意思。他略作思忖,一展袖子:“此事好说,我代节帅做主,这一季阿僮田庄所产,全归大使调度。”——言外之意,你能把新鲜荔枝运出岭南,便算我输。
李善德达成一个小目标,略松了口气,又进逼道:“本使空有鲜货,难以调度也不成啊。还请经略府行个方便,再开具几张符牒,不然功亏一篑,辜负圣人所托呀。”
李善德句句都扣着皇上差事,那一句“辜负圣人所托”也不知主语是谁。这位掌书记稍一思忖,展颜笑道:“既如此,何必弄什么符牒,我家里还有几个不成器的土兵,派给大使随意使唤。”
赵欣宁这一招以进为退,不在李善德盘算之内,登时又不知如何回应了。他在心中哀叹,胡旋舞没转几圈,别人没乱,自己先晕了。赵欣宁冷笑一声,这蠢人不过如此,转身要走,不料李善德突然捏紧拳头,大声道:“人与符牒,本使全都要!”
这次轮到赵欣宁愕然了,怎么?这大使要撕破脸皮了?却见李善德涨红了面皮,瞪圆眼睛:“实话跟你说吧!荔枝这差事,是万难办成的,回长安也是个死。要么你让我最后这几个月过得痛快些,咱们相安无事;要么……” 他一指赵书记那沾了血点子的袍角,“我多少也能溅节帅身上一点污秽。”
这话说得,简直比山棚匪类还赤裸凶狠。赵欣宁被一瞬间爆发出的气势惊得说不出话来,李善德喝道:“若不开符牒也罢,请节帅出来给我个痛快。长安那边,自有说法!” 说完径直要往府里闯。
赵欣宁吓了一跳,连忙搀住胳膊,把他拽回来:“大使何至于此,区区几张符牒而已,且等我去回来。” 说完提着袍角,匆匆进了府中。
李善德站在原地等候,面上古井无波,心中却有一股畅快通达之气自丹田而起,流经八脉,贯通任督,直冲囟顶——原来做个恶官悍吏,效果竟堪比修道,简直可以当场飞升。
那位赵欣宁走进内堂禀报了何履光他的算计,不妨这次暂且遂了他的愿,由他发个小财。等过了六月初一,长安责问的诏书一到,咱们把他绑了送走,借朝廷的罪名来算这几张符牒的账。那些商家吃下多少,让他们吐出十倍,岂不更好?
何履光喜上眉梢,连说此计甚好,你去把李善德这人给我盯牢。于是赵欣宁先去了节帅堂,把五份通行符牒做好,拿出来交到李善德手上。李善德松了一口气,拿了符牒正要走。赵欣宁又把他叫住,一指那捆在树上的昆仑奴:“大使不是说人、牒都要么?这个奴仆你不妨带去。”李善德看了看那昆仑奴,心想白拿谁不拿,便答应了。
其实赵欣宁这时候慷慨送奴仆,是想让这昆仑奴当细作替他随时探听李善德的动静,不过呢,后面发生的事情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再来说苏谅。他正替李善德盯着荔枝行进图呢,一看到李善德回来,满眼写着高兴两字。最让李善德沮丧的是,先前四路骑手,全部以失败告终。
第一路走梅关道,荔枝味变时已冲至江夏,距离鄂州一江之隔。
第二路走西京道,最远赶到巴陵郡,速度略慢,这是因为衡州、谭州附近水道纵横。不过它却是四路中距离京城最近的;
第三路北上漕路,是唯一渡过长江的一路,跑了足足一千七百里,流汁前奇迹般地抵达同安郡。但代价是,马匹全数跑死,人员也疲惫到了极限,再也无法前进。
第四路走水路,之前说过了,深受险滩与溯流之苦,只到浔阳口。
李善德还是仔细研读了墨点颜色与距离的变化关系,得出一个结论:在前两日的变色期,双层瓮能有效抑制荔枝变化,但一旦进入香变期之后,腐化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四路人马携带的荔枝,都在第四天晚或第五天一早味变,可见这是荔枝保鲜的极限。
而这段时间,最出色的队伍也只完成了不到一半的路程,差距之大,令人绝望。“看来有必要再跑一次!”只是第二次不必四路齐出了,只消专注于梅关道与西京道的路线优化即可。
不知第二次运输会怎么样,我们明天再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