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是冲天一喊

2015年,陈年喜开始为人所知。当年的上海国际电影节上,一部名为《我的诗篇》的纪录片感动了很多人,它讲述的是中国6位工人诗人的生存状态和他们的诗作。
  
  陈年喜是片中的6位主人公之一,人们叫他“矿工诗人”。在《我的诗篇》拍摄之前,陈年喜已经写了20多年诗。尽管他的生活一直那么粗粝,看起来离诗意有万里之远。
  
  陈年喜的家乡位于“秦尾楚首”的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曾经是中国最贫困的地区之一。那里山奇水险,常年遭遇洪灾,路年年修,年年被河水冲毁,此消彼长,山高沟狭。男人们只能外出打工,多半去了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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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2年,22岁的陈年喜在《陕西日报》发表了《四月》和《商州》两首诗歌,之后3年里,他写了四五百首诗歌,发表了100多首。
  
  这当然让人欢喜振奋,但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陈年喜也一天比一天清醒地意识到,靠这个不能吃饭。
  
  1998年正月,结婚还不到20天的陈年喜第一次启程去矿山。新婚时,他给妻子明霞写诗:“我水银一样纯净的爱人/今夜,我马放南山,绕开死亡/在白雪之上,为你写下绝世的诗行……”2014年,秦晓宇为陈年喜拍摄《我的诗篇》,在那张压在结婚相框一角、已为雨水漫漶的日历上,看到了这首诗,当他读到“爱人啊,让我们成为彼此的刀子和灯盏”时,几乎失控。
  
  2001年冬天的一个傍晚,陈年喜又一次告别妻儿,开始了他的矿工生活。他说:“自此,我开始了与雷管、炸药、机器、死神纠缠的生活。”他的足迹几乎遍及中国所有有金属矿产的山野。这一辗转就是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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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它坚硬铉黑/有风镐的锐角/石头碰一碰就会流血。
  
  2016年,陈年喜随《我的诗篇》剧组来到纽约,在这个繁华喧嚣的大都市里,他说,我不认识什么人,但是我认识它们——窗子上的合金、空调里的铜、建筑物里的钢,还有那些金银饰品。我们使用金属,享用金属,而陈年喜和他的兄弟知道它们的来处和故事。
  
  他们所在的矿井,“高不过一米八,宽不过一米五,而深度常达千米万米,内部布满了子洞、天井、斜井、空釆场,像一座巨大的迷宫”。
  
  在几千米深的地下,温度达到近50℃,工人们一丝不挂,一个班下来要喝掉10公斤凉水。自始至终,他们身上,都大汗如水泼。
  
  后来他改做巷道爆破,在洞穴深处打眼放炮、炸裂岩石。这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工作之一,与雷管、炸药整日纠缠在一起。“16年里,”他说,“其实我干得最好的工作是打炮眼,这是要有灵性的。”16年间,经他手使用的炸药雷管大概要用火车皮来计算。16年里,垮塌、透水、撲向人的机器、松动的碎石,让死亡与他如影随形。
  
  他也多次和死亡擦肩而过。他被爆破后的浓烟熏晕过几次:“人昏过去以后,要立即被抬出去放在渣坡上吹风,即便是冬天,也得剥掉上衣,或泼一盆冷水——如果没被及时发现,不是死了就成了植物人。”
  
  不只是死亡的威胁。陈年喜说矿山的生活“非常非常寂寞”,有时“只能靠对面山尖上的雪线高低来分辨气候的变化”,“我们每天/打眼、装药、爆破、吃饭、睡觉/感觉活得没一点意思/每3天一顿的红烧肉和每天一次的爆破声/就成了我们生活最大的意思”。
  
  工友们闲下来的时候打牌,喝廉价的酒。他和别人不一样。他看书,凡是有字的都看,墙上糊着的报纸,看完了正面,用水淋湿了,再小心翼翼地揭下来看背面。
  
  他写诗,没有网络的时代,在纸片、烟盒上写,在睡觉垫的空炸药箱上写。走的时候卷起铺盖,下面是满满一床的诗。
  
  他写工友,36岁的副手牛二:“最终以两根手指一条肋骨的代价/换得母亲八年的残喘/弟弟十年的举人梦”。
  
  他写给儿子:“我想让你绕过书本看看人间/又怕你真的看清。”
  
  他写四处流离的痛楚:“爱人,我又要走了/空空的家将只剩下你一个人……十五年,我像一枚忙乱的秒针/走过大地的十二道方向/走过天堂走过地狱的重门/始终,走不出一条叫丹江的流水。”
  
  他写茫然的命运:“而一群背着编织袋的流徙者/与温榆河上的浮物一样/并不知道将流向哪里。”
  
  在诗里,有意或无意地,他很多次写到大雪:茫茫的脆弱的雪,“人就像雪一样渺小,在自然当中不堪一击,很容易被融化,很容易被弄脏,和我们这个群体相通。”
  
  他说:“我写,是因为我有话要说。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相当多的人,甚至是打工者的亲友妻儿,对工人的劳动、生活、种种处境,都茫然不知,这其实是一种无限隔膜的状况。代与代之间、命运与命运之间竟是那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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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运的是,在目睹了那么多死亡后,他还活着,基本健全。是的,基本,在16年无数次的轰鸣巨响中,他的耳朵已近失聪,除了睡觉,其他时候尖锐的嗡鸣声阻断了所有声音。医生说,当这些噪音消失时,人就彻底聋了。
  
  一同磨损的还有在阴潮低矮矿洞里低伏的颈椎。2016年,他做了那个“再不做就要瘫痪、做失败了也会瘫痪”的手术,3块金属被植入他颈椎第4、5、6节处,这精巧的部件,据说是美国生产的。手术成功了,那一天他号啕大哭。陈年喜在给儿子写诗
  
  后来他跟着《我的诗篇》剧组到了美国,他说,很有可能,这3块金属就是经由我的爆破而得见天日的矿石,被拿到遥远的美国,变成了医疗用品,再远渡重洋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他说,那些我和我的工友兄弟用汗与泪换来的金属,建造了北京和上海,也建造了波士顿和纽约。现在我又带着它们来到美国。
  
  他在纽约大学的演讲中说道:“我们这些低微的骨头,在中国,在越南,在土耳其,在巴西,一根根杵着,像金属一样沉默。毕竟这个世界有70亿人,但能够发出声音被人听到的少之又少。”
  
  他的诗篇和这些声音能够被越来越多的人听见,首先要感谢秦晓宇和吴晓波。
  
  2012年,秦晓宇、杨炼等诗人设立了一个网络诗歌奖。在井喷一样的投稿中,他们发现了“陈年喜们”的诗作。这些朴实真挚,用生命和血汗、苦难和叹息、无望和希望凝成的诗篇深深打动了他们。
  
  他们开始关注这些人,继而发现了一个让他们震惊的隐秘事实:在当今中国,起码有1万名地下工人诗人,在生产线、建筑工地、矿井和石油工地上默默劳作,同时也在默默地用诗句记录自己的喜怒哀乐。他们尽可能地将这些诗编辑发表,称这是“陈年喜们”为命运同路人立言,为历史做证词。
  
  一个偶然的时机,吴晓波也读到了这些诗,他感慨:“在过去的20多年里,我走进过数以百计的车间,陪同我的一律是董事长、总裁或地方行政长官。当我从那一条条生产线上快速走过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背对着我的、默默工作着的男男女女,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有怎样的情绪,他们又怎么看待这个时代和自己的命运。”
  
  不是矿产资源大国的中国,在十几年里,一跃成为世界最主要的基础材料生产地,这其中有太多的故事与泪水,而它们如暗夜中的风尘,倏忽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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