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人物谈 | 阮籍(5):痛苦煎熬的玄学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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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痛苦煎熬的玄学超越
酒精的麻醉固然能部分缓冲和淡化矛盾人格造成的痛苦煎熬,但还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以酒浇愁”应该是社会上各色人等都能够找到的痛苦平衡术,对于阮籍这样的思想家来说,应该还有更高层次上的精神解脱术,那便是玄学的超越。
《晋书》本传说他“博览群籍,尤好《庄》《老》”,说明老庄思想在阮籍知识和思想储备中占有重要比重。他对于社会、人生、历史观察的重要观点,便是以老庄为基础的玄学思想。
他在《通老论》和《达庄论》这两篇文章中,扬弃了自己在《通易论》中提出的“定尊卑之制”的名教思想,认为“天地生于自然,万物生于大地”。也就是说,世界上没有主宰天地万物的神和救世主,在世界的运行过程中万物是自行变化和发展的,人也应自己认识自己,并不需要听任社会的摆布和束缚。从而充分肯定了个体在世界中的位置和价值。但是个体在世界中应进入怎样的精神境界,他还没有感悟透彻。
一个偶然的机会,促成了他对新的精神支柱的升华——他猛然开窍了:
阮步兵啸闻数百步。苏门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传说。阮籍往观,见其人拥膝岩侧。籍登岭就之,箕踞相对。籍商略终古,上陈黄农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徳之美以问之,仡然不应。复叙有为之教,栖神导气之术以观之,彼犹如前,凝瞩不转。因对之长啸。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复啸。意尽,退还半岭许,闻上(左口右酋)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顾看,乃向人啸也。(《世说新语·栖逸》)
从苏门真人(传说为孙登)响彻云谷的雄壮啸声中,阮籍彻底感受到摆脱现实羁绊之后那种自由和无限境界的哲学蕴含,并终于认识到,人不仅不应成为社会的奴隶,也不应成为自己烦恼和痛苦的奴隶,应知道如何安顿自己的精神世界,进入超脱和自由的境界。他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理想的精神支柱。这就是像孙登的口哨声所引导自己进入的世界那样,无拘无束,自由驰骋,没有虚假做作,也没有功利观念。趁着激动和兴奋,他动笔写下了《大人先生传》和《清思赋》两篇文章,充分阐述了他对于自由人的精神境界的理解与设想。
《清思赋》通过对幻想中美人的赞叹、向往、追求和自我解脱的描写,表现作者精神境界的升华和对现实世界的超越。文中充满着庄周、屈原的遨游宇宙的奇丽幻想,也渗透着阮籍的哲理思想:
夫清虚寥廓,则神物来集;飘遥恍惚,则洞幽贯冥;冰心玉质,则皦洁思存;恬淡无欲,则泰志适情。(《清思赋》)
这就是说,阮籍要追求一种超越形色声音的精神性的美。他认为,个体要超越人世的一切扰攘,包括超越美恶是非和烦恼痛苦,而达到一种无比纯洁和宁静的美妙境界。这就意味着,阮籍的思想已经从外部客观世界回到人的主体自身,执着于个体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竭力要去探寻这种意义和价值,并渴望保持个体精神的纯洁和自由。
在《大人先生传》这篇广为人知的文章中,阮籍从哲学的高度更加彻底地发挥了上述思想:
时不若岁,岁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神。神者,自然之根也。(《大人先生传》)
这是阮籍对他的宇宙论、本体论的简明概括。这个“神”的含义,是指“自然”本身所具有的一种不能察知说明但能使事物运动变化的微妙的力量。从这一点出发,他把超越有限事物的无限作为人生的最高境界来加以追求。在他看来,“道”具有变化生成万物的神奇妙用。一切事物都有生有灭,而“道”自身是无所不在、永生不灭的。所以,“道”是高于一切有限存在的无限的“造物”。只要与“道”合一,随“道”变化,那就不会为一切有限事物的生灭变化所影响,而达到无限的永恒。他说:
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今吾乃飘飖于天地之外,与造化为友,朝食汤谷,夕饮西海,将变化迁易,与道周始。此之于万物,岂不厚哉!(《大人先生传》)
这就是说,无论世事如何瞬息万变,因为“道”变化永存,所以只要“与道俱成,与道周始”,就能做到无论发生什么变化,发生什么痛苦,都能应付裕如,逍遥自得。所以,像尧、舜、汤、武的功德也算不了什么,更不要说王子乔的长寿,许由的推让,孔子的仁义,通通都不值一提。因为这些短暂的东西只能显赫一时,距永恒和无限相去甚远。
这种追求反映了汉魏以来部分知识分子在对现实失望,深感人生短暂、无常、痛苦的情况下,对永恒、无限境界的渴望。魏晋玄学对理想人格的本体的构建,其哲学实质就是对永恒和无限的追求。而阮籍的这一思想又是其中的核心部分。I
很显然,阮籍的这种思想来源于庄子“齐物”和“逍遥”的思想,但和庄子又有些区别。庄子强调乐天安命,与万物齐生死,避世无为。阮籍也曾有过这样的思想,但在《大人先生传》中,他通过对“隐者”和“薪者”的反驳,表明他不同意这种观念。“隐者”的理想是“与木石为邻”,“禽生而兽死”,“薪者”的理想是以富贵为意,宣称“负薪又何哀”?阮籍认为,前者是“贵志而残身”,“薄安利以忘生”,后者是不懂得“与道俱成”而达于无限,安于以背柴终其生。阮籍的意思是,真正的解脱不是退隐,不是安命,而是与“道”合一,遨游于无限,获得绝对的自由。另外,庄子主要着眼追求外在自然的无限,而阮籍则着眼于主体内在精神世界的无限。所以庄子赞美自然中各种宏大壮观的美,而阮籍则对人的内在精神的无限遨游发出礼赞。
阮籍这种对无限境界追求的思想和嵇康所追求的自由境界有些相似,但也不尽相同。嵇康追求一种自由自在,闲适愉悦、与自然相亲、心与道相应的理想人生。这种理想人生摆脱世俗的系累和礼法的束缚,而又有起码的物质生活必需,有朴素的亲情慰藉。他感觉只有在这种生活里,才能得到、精神的自由,才有自己的真实存在。它真实可感,如诗如画。于是,庄子纯哲理的人生境界,从此变成了具体真实而又不失诗情画意的人生。而阮籍追求的,在远离现实这一点上与庄子是一致的。它还是一种幻境,与现实人生还隔着一层,是一个纯精神的自由的无限境界。嵇康所营造的理想人生,是准备认真付之实施的,而阮籍的人生境界却只能是一种梦幻,它无法实施。它只是当他面对苦闷人生束手无策时,自己为自己所制造的一个新的精神支柱,用它来支撑自己,保持心理的平衡。这个不同也就决定了他们二人命运的不同结局。
(全文完)
(本文选自宁稼雨《阮籍:痛苦煎熬中的自我超越》,《文史知识》2020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