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育新:白狼
张育新:白狼
白狼
这是一个听来的故事。故事发生的确切时间已无法考证。或者说,相对故事本身来说,时间并不重要。
石庙子一带出好狗,个大、腿长,竖着鬃毛,是狩猎看家的好手。最好的狗为纯白色,不染一根杂毛。附近三五十里的村镇,母狗发情,都托人到石庙子找公狗。过去是一句话的人情,或者生了小狗,给送回一只。现在给母狗配种,主人要收费。视母狗的好孬,收费三五百不等。母狗好,可以一只幼狗替代。石庙子的幼狗,能卖出好价钱。
张老狠说:第一代母狗是我老祖宗在雪里捡的,公狗是头狼。这话费解。见我狐疑,张老狠解释说:这一带狗的祖宗,是一对白狼。其时,我与张老狠坐在画家村的长椅上,看着夕阳漫漶的尾巴,在村前的深潭摇金洒银。
是鬼屋赌钱的张翰才么?
除了他还有谁!每年过年我都去上坟,孩子也去。
没再找你赌几把?
兄弟别说笑话,还赌?给脸不要不是?
张翰才初到石庙子,石庙子还不是个村镇。靠着北山坡的石庙,倒是先占据了地势, 俯瞰着沟谷。有一个白发老道,时不常在庙上露个脸,晾晒浆洗的道袍。山坡半腰的地窨子,几户逃荒过来的人家,种蔬菜也种鸦片。鸦片学名罂粟,俗称大烟,割出浆汁晒干,可治感冒发烧,也治肚子疼。罂粟花开,花香在山坡上游动,随暖阳漂浮,结成山顶的紫云。花开时节,雨滴泛着紫晕,让人晕乎乎的,坡底的深潭闪着紫色的光波,亮眼。
张翰才是个猎手,枪上有准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被他相上了,都会急着去投胎。张翰才职业打猎,业余熟皮张,用硝把皮张糅熟。他熟自己猎到的动物皮张,也熟别的猎户送来的皮张。到了大雪封山,山外人拉着大粒盐,还有日本出产的碎花布,西北产的棉花,把他手上的皮张换走。山里皮张稀烂贱的,五张狐皮换一匹碎花布。狼皮便宜,一匹碎花布抵十张狼皮,山货贩子还挑三拣四的。
张翰才到蒿子沟取皮张,路过猞猁岗。石庙子到蒿子沟,绵延着高大的丛林和低矮的榛柴棵子。行走在丛林中,树顶的天空像一个倒扣的蛋壳,灰白的光线无处不在却又密不透风。行人则是爬行的蚂蚁,在树根间寻找出路。山溪上横着倒木,山泉水流淌着沁人的凉意,驱赶着粘人的暑热。赶山猎手踩出来的小道,靠倒木连接着,在山谷间凸上凹下。看着人影在岗顶隐没,一袋烟的功夫,拱上对过的山坡。榛柴棵子里,安设着捕兽夹和滚笼。山里人懂山势,更懂野兽的路径,在山里行走,能轻松绕开猎手设置的机关。狩猎的习惯类似与原始宗教,滚笼滚住成群的野鸡,要挑最漂亮最强壮的一对公母,放归深山。围猎时遇到怀孕的母兽,猎手要网开一面,任它逃生。捕获大型野兽,要祭拜山神。
那匹传奇的母狼出现了。
在猞猁岗林丛,张翰才听到一声凄厉的狼嚎。他停下脚步,拽下腰上的土毛巾抹了把额头,又掀开褂子使劲搓着汗渍的胸脯。又一声狼嚎传来,张翰才这回听清了,狼嚎中少了霸气,带着绵长的幽怨。狼嚎停歇,幽怨却没有停歇,在林间飘来荡去的。张翰才相好方位,奔向狼嚎的声音。狼嚎声越来越近,猞猁岗谷底的溪水边,俯卧着白花花的一团。这是一匹不多见的白狼。白狼的前爪被夹子夹住,血把白色的狼毛濡湿。白狼的脑袋蜷在胸前,休息片刻之后,再次扬起狼头,发出一声哀鸣。母狼饮水时,误入猎人布下的捕兽夹。它在呼唤同伴,赶紧来解救自己。张翰才没有注意到,母狼周边的榛柴棵子后面,闪动着狼群幽幽的目光。张翰才到来之前,狼群已经发现了白狼,但是它们无法打开捕兽夹。捕兽夹连着铁链子,固定在一棵碗口粗细的松树上。张翰才的脚步声,让狼群瞬间隐形。张翰才看清了白狼的困境,好整以暇地擦把汗,呼吸一口水边凉爽的空气,冲着白狼举起猎枪。
白狼看懂了张翰才的动作,它绝望地立起上身,嘴巴向天,发出更悠长的哀鸣。乜着眼睛瞄准的张翰才,突然发现白狼腹部微凸,他放下枪走近几步,仔细观察白狼。白狼的眼神中含着乞求,仰面侧翻在草地上,裸露出整个肚子。没错,这是一头怀着幼仔的母狼。张翰才向母狼晃了晃手里的枪,之后把枪放在草地上。他向白狼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手上没有武器。白狼看懂了张翰才的好意,使劲把脑袋别在脖子后,解除张翰才的警惕。
张翰才蹲在母狼身边,查看扣在母狼前腿上的捕兽夹。捕兽夹上印着牙印,还有湿漉漉的狼涎。看来母狼曾企图咬断捕兽夹,但是没能成功。张翰才掰开捕兽夹,把狼腿解放出来。捕兽夹卡紧的部位,狼腿露着白骨。张翰才掏出随身携带的红伤药,给母狼敷上,再撕下褂子的一角缠好。猎手身上都备着红伤药。做完这一切,张翰才拍了拍母狼的脖子,倒退着离开母狼。母狼耸起肩,嘴巴伏在草丛里,使劲长嚎一声。母狼一瘸一拐地蹿进丛林,张翰才身边的草丛里,忽然起了一阵风声,匿在张翰才身边的狼群,随着白狼呼啸着远去。
张翰才在蒿子沟迁延了半个月。夏季的皮张容易发霉掉毛,先要用硝浸一遍。半个月后,张翰才带着一捆做过处理的皮张,返回石庙子。路过猞猁岗,在路边粗大的水曲柳下打尖,他发现草丛里有个小活物,雪白着身子,一拱一拱的。张翰才说不清这是狼崽还是狗崽,小家伙眼睛刚睁开,伸着粉嘟嘟的小舌头,舔着嘴唇要吃的。张翰才把自己吃的山东大煎饼,用泉水泡软,捏成一撮,送进小家伙的嘴里。猞猁岗平地起了一阵风声,风中带着腥气,让张翰才打个寒噤。
张翰才把小家伙带回家,养在自己的皮褥子上。是狼是狗,张翰才都当是自己的孩子。张翰才给她取名欢欢,一声欢欢,小家伙立马奔到眼前。欢欢大了,张翰才用湿地茅滚黄泥,在窗下垒了一个窝。
一年光景,张翰才已经把欢欢当成了小狗。这一天夜里,石庙子被狼群围了。村东的山口,村西的谷地,村南的山坡,村北的石庙,狼嚎声在四方飘动。村里人早就说欢欢是狼,劝张翰才把她送走,张翰才摩挲着欢欢的鼻梁,任她咬着手指,说欢欢懂人性。狼嚎声聚在张翰才的茅棚四周,村里人明白,是大狼来复仇了,张翰才凶多吉少。三更天,狼嚎声渐去渐远。村人结伴到张翰才的茅屋,给他收尸,却见张翰才坐在窗前,两眼还在盯着窗外。张翰才趿拉鞋下地,笑着告诉村邻,狼群是来走亲戚的,白狼在夜里嫁了姑娘。过了两个月,欢欢的肚子明显增大,显得慵懒,欢欢怀孕了。
那年冬天雪大,平地上雪深二尺。一般的猎人不敢进山,害怕闪到雪谷里,送了性命。不上山,猎手们窝在庄子里玩纸牌。张翰才摸着纸牌,心思在山上。这个季节的皮张最好,毛丝绵长,毛管铮亮,招人稀罕。做成貉壳帽子,长毛能护住脸。谁说:张爷,你不是山里的老耗子么,怎么你也怕了?张翰才说:怕个鬼来,老子明天就上山。
张翰才上山,欢欢护在身前身后。这次不同,欢欢怀着身孕,挺着大肚子。张翰才早把欢欢搬进屋,住在炕角。出门前,张翰才拌了一大盆麦麸子,约莫可以够欢欢吃到自己回来。张翰才自己都好笑,赶上伺候儿女了。之后,他把屋门封好,扛着猎枪出门。路上,他习惯地打口哨呼唤欢欢,回应他的是风雪的呼啸,禁不住一阵怅然。
猞猁岗上,雪的厚度减少,风的烈性却增加。风里携带着利器,一刀一刀刮人的脸。开始,脸上感觉疼痛,之后是麻木,再之后没有知觉。张翰才用干雪搓脸,搓得火烧火燎。他猫腰捧雪的功夫,忽然看见雪窝子里趴着欢欢。欢欢热眼瞅着他,耳朵一竖一竖的。张翰才心中一紧,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人在风雪中容易发生幻觉,酷寒中出现酷热的感觉,热得人扒下身上的衣服,冻死。张翰才使劲搓两把脸,再看,欢欢还窝在那儿,冲他摇着尾巴。张翰才确定这不是幻觉,他不知道欢欢怎么出的屋,又怎么奔到了自己的前面。他一阵欣喜,抱起欢欢贴在自己脸上。无论如何,欢欢跟自己都是一路了。
蒿子沟没几户人家,圆木垒的地窨子,住着猎手。雪大,地窨子只是高出地面的雪堆。一行脚印,在雪堆前陷下去,证明这是人家。张翰才人熟路熟,看脚印辨出谁在家,码着脚印敲门。当晚,在家的猎手围坐路旁,喝得东倒西歪。山里好活,难捱的是寂寞。蚊子一样在眼前嗡嗡,却拍不死。张翰才谈讲山外,听的人眼珠子鼓着,像是听另一个星球的事情。
半个月后,张翰才敛好皮张,准备下山。欢欢的肚子拖到了地面,懒得吃东西,再不下山会生在山上。猎手说,让欢欢在山上安家吧,张翰才不肯,决意早点出山。夜里,蒿子沟被土匪围了。这是蚂螂溪源头一带的绺子,几次邀猎手入伙,被猎手们拒绝了。土匪踩好了点,这天只有三个猎手在家。土匪卡在山南水北,蒿子沟成了饺子馅。土匪在围子外喊话,只要粮食和貂皮。欢欢在地窨子里不安的绕步,硕大的肚子拖出一条黑影,让张翰才下不了突围的决心。猎手可以突围,皮张和粮食无法突围,欢欢也无法突围,等于送给了土匪。张翰才抚摸欢欢的脑袋,欢欢舔舔他的手指。张翰才的意识里,欢欢是他的女儿。
半夜,守着地窨子的张翰才,感觉眼皮打仗。他伸手抚摸欢欢,希望欢欢的舔吮让自己清醒。张翰才的手摸了个空,欢欢已不在地窨子。张翰才惊出一身冷汗,湿漉漉地从困顿里爬出来。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狼嚎。狼嚎声带着哀戚,祈求,一阵连着一阵,由近及远,是狼在哭。狼的哭声像一把小刷子,扫着人心最柔软的部分,让人心碎。张翰才听出,这时欢欢的叫声。张翰才听惯了狼嚎,却头一次听到狼的充满感情的悲鸣。他把枪顺在身侧,卷一根纸烟,拿火镰点着。他的手有些颤,两只手抱在一起才点着烟。烟头的微光里,张翰才两眉紧蹙,一口把纸烟咬下去半截。一会,应和的狼嚎从远处呼应,东西南北,包在蒿子沟外围。土匪遭到了狼群的袭击,叫骂声这一簇,那一堆,被狼嚎声咬得支离破碎的。三更天土匪扯呼。群狼像是示威,又像是告别,在四周呼应着发出一阵长嚎。欢欢动了胎气,在地窨子门口生下六只雪白的崽子。猎手说是狼崽,张翰才说是狗崽。
雪地上留着几滩血迹,有土匪在与狼的交锋中受伤。没有人的尸体,也没有狼的尸体,夜里决战的双方把战场打扫得很干净。
起身的头天晚上,张翰才无奈同意了朋友的建议,把欢欢留在山上。带着六只狗崽或者说是狼崽,在雪地上长途奔波,会要了欢欢母子的性命。决定做出,张翰才无奈地抚摸着欢欢的脑袋。张翰才告诉欢欢,等春天雪化,第一个就来接他们母子。欢欢轻咬着张翰才的手指,似乎怪他忘恩负义。猎手嘲笑张翰才,看你柔情蜜意的,你得找个媳妇了。
张翰才扛着一捆皮张,拎着猎枪上路。他对告别的猎手说,怎么没看见欢欢?猎手喊着,“欢欢,你爹要走了”,到了狗窝,狗窝里很冷清,早没有了欢欢的影子。张翰才不走了,欢欢带着六个孩子能到哪里去呢?你说,那些小崽还不冻死?张翰才又耽搁了一天,还是没有欢欢的影子。在朋友的劝说下,张翰才抹着眼泪上了路。
路上走得很慢,张翰才希望,欢欢能突然蹦跳着出现在眼前。本来三天的路程,张翰才走了五天。他脚步酸软地踏进家门,忽然发现,地上的狗窝边趴着欢欢,狗窝里探出六个毛绒绒的小脑袋。欢欢扑上前,咬着他的裤脚,把他拽到狗窝边。
作者简介:
张育新,记者、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哈尔滨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古河道》、《信访办主任》、《盖棺真相》、《我不要选择一是平庸》、《最后的八旗》(合作),散文随笔集《金长城之旅》(合作)、《龙江古丝路》(合作)、《一座城市的背影》、《张育新散文作品集》、《活回去一次》等。《古河道》获第八届哈尔滨天鹅文艺大奖二等奖。《盖棺真相》获第九届哈尔滨天鹅文艺大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