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案聊斋(续集)皮疹案
师兄:药分丸散膏丹,医分内外妇儿,树分榆柳杨槐,人分三六九等。
师弟:事物常常可以按照不同标准分为若干类型。
师兄:人非万能,所以术业有专攻,善于动刀者未必善于用药,长于妇科者未必眼科也行。
师弟:既然不能得全,必得有所不为,有所选择,但人各有志,这在选择专业时当有所表现。
师兄:而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常八九,常是所干者未必所爱者,未必是所长者。
师弟:这是职业错位。理想的社会应当尽量给人们以选择职业的方便,挑选专业的自由,以便各遂其愿,各尽其长。
师兄:假如现在就是这理想社会,你会选择什么专业呢?
师弟:常言“内科不治喘,外科不治癣。谁治喘,谁现眼;谁治癣,谁丢脸”。我就迎难而上,偏选内科心肺专业,攻克喘病,为人类除害,自己也有强烈的成就感。
师兄:师弟到底是年轻气盛呀,那我就学习雷锋,见荣誉就让,也不和你抢专业了,只得拣被你抛弃的皮肤科吧——这也得有人干是不是。
师弟:这皮肤科的美感可是少点。
师兄:美感可以培育嘛。
师弟:如何培育?皮肤病的病态是客观存在呀。
师兄:美感不是客观而是主观,不存在于外界,而取决于内心感受,没有人类便没有美感。
师弟:照你说美感纯为主观感受?
师兄:对,对同一皮肤病,有人避而不见,望之欲呕;而不妨另一些人觉得“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同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有人扭脸掩鼻快步而过,而也有人却立足审美,诗人闻一多即看出其有“翡翠”、“桃花”、“罗绮”、“云霞”、“绿酒”、“珍珠”之美。
师弟:那你是如何做到视丑如美呢?
师兄:与功利性联系呀。
师弟:不过我听说美感是超越功利性的,是精神上的满足与享受,没有物欲上的满足。
师兄:非也,美原是与功利紧密相联系的,从本源上说,美不能脱离功利,美感更多的是功利的曲折表现。
师弟:请举例。
师兄:佛家有言:“金刚怒目,所以降服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自古女性以丰乳肥臀为美,其实质是此类女性生育哺育能力强。
师弟:未必吧,岂不闻“苗条淑女,君子好逑”。
师兄:这也不能脱逃功利之网——既然社会有此审美潮流,那么此类女性就易嫁人,易嫁君子,易嫁才子,所以为后代着想,则须求此苗条淑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
师弟:那这功利性就更强了,不仅利在当代,而且功在千秋,而若是找一丑女,不知要连累多少代,说大一点,也是对将来的社会不够负责。
师兄:即使是所谓苗条淑女,也主要是腰细而已,腰细则衬出臀肥。按所谓女性最佳三围比例,腰与臀的比例接近6比9——依然是强调臀肥。
师弟:具体到你选的皮肤科,有什么美感与功利呢?
师兄:其利有四:第一,病人绝不会在半夜把我叫起来去出急诊;其次,病人没有生命危险;其三,疹癣虽是小疾,但确属顽疾,所以就总得来请我去诊治,不断得诊费;其四,既然大家都知道癣难治,从古代就丢脸,就现眼,所以病人也就不对我要求过高,面对欠佳的疗效,虽然没有你那成就感,可也少点内疚感。有此坚实之四利,何愁“艳若”、“美如”之类美感培育不出。
师弟:有此心思,你大可以从铜锈中看出“翡翠”;从铁锈中瞧出“桃花”;将油腻视为“罗绮”与“云霞”。
师兄:对呀,师弟有此慧眼,也来跟我看皮肤病吧。
师弟:什么呀!你才是孙思邈在《大医精诚》中所尖锐批判的“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之人。
师兄:刚才是笑谈。其实疹癣虽然难治,但如果精心诊治,也是可以取得良效的。
师弟:对,一是精心诊断,找准病因;二是精心治疗,选对疗法。
师兄:作为病人来说,还得选对医生。
师弟:当然,治疹治癣要选皮肤科的专业人员。
师兄:这天,某皮肤科的某大夫接诊了一位患皮疹的某病人,诊察其病,发现其皮肤皱折处或湿润处,多有丘疹、疱疹、溃疡。
师弟:哦,还有溃疡?
师兄:溃疡倒是不深,边缘整齐,多复有黄褐色的痂。
师弟:“多在皮肤皱折处或湿润处”,或是湿疹?
师兄:大夫选燥湿之硫磺治疗,开硫磺研细粉,让其撒在患处。
师弟:中医认为硫黄能杀虫止痒,现代医学发现它与皮肤接触后产生硫化氢和五硫磺酸,能杀疥虫,杀霉菌,开此药似乎无大错。
师兄:既然如此,这病人要求大夫多开点。
师弟:这是恨病用药,要多用狠用。
师兄:非也,病人说他一家子都有此病,如果自己有效,别人也就不必来了。
师弟:这是先试点,后推广。
师兄:结果试点失败,推广不开。
师弟:再找大夫呀,治湿疹的药并不只是硫磺嘛。
师兄:又用了几样药,仍然无效。
师弟:对皮肤病我不太了解,冒昧猜测,这一家人都有此病,是否和遗传有关呢?
师兄:要说遗传,只有家族性慢性良性天疱疮,似乎和此病接近,而且是常染色体显性遗传——可是你如何能确定这“一家子”中有几个人?几代人?其成员是不是均是直系亲属?
师弟:这要搞准确,得查DNA。
师兄:未必那么麻烦。当时范文甫大夫闻听此事,说:“全家得病,必有所共——然须查而方知。”
师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至其家,难知其因。
师兄:所以范大夫至其家,方知其男女老少十余口聚而居于一院中,其中有远亲、有仆人——皆有此病。
师弟:这就基本上排除了家族性慢性良性天疱疮。毛主席早就说过:“无论何人要认识什么事物,除了同那个事物接触,即生活于(实践于)那个事物的环境中,是没有法子解决的。”
师兄:范大夫嗅其味,视其物,察其境,在厅里,在厨房,在厕所均未发现异常。
师弟:对,大家同病,就得察这与公众关系密切的公共场所。
师兄:后寻至院中一大水缸旁,见其木盖上散放有不规则的半透明粉红色石块,大小不一,在阳光下泛着彩晕,拿起嗅嗅,无味。
师弟:嗅之无味,可以尝尝嘛。毛主席说:“无数客观外界的现象通过人的眼、耳、鼻、舌、身这五个官能反映到自己的头脑中来。”并且还在其哲学名著《实践论》中具体指导我们:“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梨子,亲口吃一吃。”范大夫完全可以效仿当年神农尝百草。
师兄:你这是想害死范大夫呀!别看此石粉红光晕晶莹可爱,这可是大名鼎鼎的“鹤顶红”,即红信石也——是常用来自杀和杀人的。之所以发红,是其纯度不够,含有硫、铁等杂质。比较纯的是白信石。不过即使红石不纯,杀人也足足有余,范大夫又没有那神农金刚不坏之身,如何尝得。
师弟:不尝如何确认是红信石呢?
师兄:人类之所以不断发展,超越动物,是其认识事物的方法早已从原始的、直接的、局限的、危险的,如“亲口吃一吃”、“神农尝百草”之类的方法中跳出来,更多是通过学习别人知识,继承前人经验来认识事物。
师弟:对,现代更是通过仪器来认识。
师兄:范大夫早识此药,为慎重起见,于是取其少许,以火烧之,一股类似蒜臭之味弥漫开来。范大夫点点头,确认其为信石。
师弟:即三氧化二砷也。
师兄:范大夫问左右跟随的几个家人:“大家均吃此缸中水乎?”大家齐答曰:“是。”范大夫点着这缸盖道:“病在此矣——信石末从此缸盖缝漏入缸中,长饮此水,其毒外发,而为疹为疱也。”
师弟:看来即使“同那个事物接触,即生活于(实践于)那个事物的环境中”,而若没有科学知识,正确思维,认识的问题也是“没有法子解决的”。这一家人长期与毒物接触而不觉悟,就是明证。
师兄:接触事物只是认识问题的必要条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触而不知,食而不知其味的事多了,如果不注意,不思索,即使在此环境中也是终而相见不相识。
师弟:我好生奇怪,此家人若是识得信石,如何会将此石置于饮用水缸的盖上?如果不识信石,搞这么多的信石做何用?因为当时信石似乎只可作药作毒。
师兄:我与你有同感,所以查了一些资料,但也未发现确实的根据,只是见可用于半导体。
师弟:那这原因且置而不论,以俟贤者吧。范大夫是如何治疗的呢?
师兄:范大夫认为,其毒既外发于皮表,当因势利导,使其从皮肤外达。遂以走表的防风煎水,令大家服用,果然尽愈。
师弟:前医不识病因,误用硫磺,药不对证,知此如何不愧,亏其还是专业皮肤科的——看来选对科选不对人也不行。
师兄:慢性砷中毒是全身性的,症状多样,不仅只是皮疹,四诊合参,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误诊。
师弟:请你列举列举,也好让我通过“学习别人知识,继承前人经验来认识”的方法了解砷中毒,以免重蹈前医之覆辙。
师兄:一是可能同时伴有周围神经炎,也可因为视神经损害而视力减退,重者痉挛,震颤。
师弟:这是砷中毒在神经系统的表现。
师兄:还可能导致消化不良,恶心,呕吐,腹痛,便秘或腹泻。
师弟:这是消化系统的症状。
师兄:比较有特征的是,指甲变脆变薄,出现1~2毫米的白色横纹,称为“米氏线”——此部位含砷量高,是砷吸收的证据。
师弟:且慢,让我看看我的指甲上有没有这“1~2毫米的白色横纹”——可怕的米氏线。
师兄:你别神经过敏了,我不用看,就知道你划不上这米氏线。
师弟:怎么这样肯定?你并没有“变革”我的指甲,亲眼看一看嘛。
师兄:前面我说了,这慢性砷中毒是全身性的,症状多样,你既没有神经方面的症状,也不消化不良,还没全身或局部起疹,不可能只是指甲出纹,单兵独进。此据理可知,何必亲看?
师弟:我现在是没有砷中毒,但未必以后不中此毒,更难免遇到以此石杀人或自杀的事,所以我还得请教砷中毒的解救方法,宁可知而未用,不可用而不知。
师兄:急性砷中毒早期可以用巯基化合物解毒,如巯丙醇肌肉注射,第1~2天,2~3毫克/千克,每4~6小时1次;第3~10天,每天2次。中药可用明矾3克,大黄24克,甘草15克,水煎后放冷服用。
师弟:那么慢性砷中毒呢?
师兄:除用巯基化合物解毒外,还可用维生素C 500毫克加入50%高渗葡萄糖,静脉滴注,酌情使用保肝药。对皮肤或黏膜病损处可用2.5%二巯基丙醇油膏或地塞米松软膏。对其多发神经炎可用大量的维生素B1、B12。近来有报导用中药碧玉散 加味治疗慢性砷中毒,疗效较好,也可参考。
【原案】
范文甫诊病处处留心,常能从细微末节中察出病源。有一病家全家人均患皮疹,他医用硫磺等治之更甚。范至其家,见其水缸盖上放有许多晒制信石,因问:“合家吃此水乎?”答曰:“是。”由此认定系信石之毒所致。惟防风可解,令从皮肤外达。遂以单味防风煎服,果然得愈。
《范文甫用药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