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诗意人生:梦中了了醉中醒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
在世俗沉沉的醉梦里了悟人生真谛的清醒者,算起来也只有陶渊明,是我的跨越时空的知音。尝尽世态炎凉,宦海浮沉,回归田园依旧躬身耕耘。
这是苏轼写的陶渊明。应该也是我们很多人心目中的陶渊明,他是一个了悟人生,看透人间真相的清醒者。
上学的时候读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就特别喜欢,那个时候不懂,只是觉得这篇古文读起来很容易就朗朗上口,即使好多词不能明确意思,但他们组成的句子读出来就让人觉得有一种傲气在。
等到长大了读了更多的书才知道,写《归去来兮辞》的时候,正是陶渊明了悟人生的开始。那一年他已经四十一岁了,他说出了那句著名的“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然后辞去彭泽令归田躬耕,不久就写了最著名的这一篇《归去来兮辞》。
在那以后,陶渊明又活了二十二年,再没有出仕为官,他认真地过起了躬耕的生活。
陶渊明以前也躬耕过,但这一次的回归不一样了。他在《归去来兮辞》序里写过:“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意思就是种地养不起家,家里孩子又多,也找不到其他维持生计的办法。得家叔帮忙才当上了彭泽县的县令。
像这样的为了生计出门去做官,陶渊明之前就干过好多次,从他二十九岁到四十一岁这十二年间,他就是反反复复的做官辞官做官辞官。
出去做官实在是因为穷,“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苦于长期挨饿,只好抛弃农事去做官。但每次当了官他就开始后悔,觉得还是回乡下种地好啊,“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虽然我现在在做官,但出仕做官不是我的事,我一心只想着隐居躬耕。
这期间陶渊明写的诗,似乎总有一种委屈。“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看见云中高飞的鸟、水中游着的鱼都会感到惭愧,它们都能自由自在,我却要俯仰由人。
如果说陶渊明少年时还有些壮志和豪气,那一定是有的,虽然他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自然派,但少年意气总是有的,更何况他生活在那样一个动荡的年代,也写过:“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这样的句子,但十二年的奔波劳碌,举目时艰,消磨掉了他心里本来也不强烈的那些豪气。
所以我想这十二年的挣扎摇摆,也许正是陶渊明后期思想成熟的必然过程。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人生已经到了不惑之年,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总结总结过去,想想以后究竟该怎么过吧。
他写下了他思考的结果:“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过去的错误已经无法挽回,好在未来的事还可以补救;现在做的归隐的决定才是对的以前跑出去做官都是错的,幸好误入迷途还不算太远,一切还都来得及。
从前他的归隐都是不彻底的,虽然也种地,但还不是一个纯粹的农人,所以时时会动摇。一篇《归去来兮辞》表明这一次是不一样的,他死心了,再不做出仕之想,以后就安安心心地种地了。
大概是彭泽令归来后的第二年,陶渊明写下了《归园田居》五首。描写了他归隐初期的生活,既有他对田园生活的满足,庆幸自己“复得返自然”;又写了他早出晚归的真正的劳动生活,早上起来就到荒地里除草,一直要到晚上带着月色才扛着锄头回家,虽然“草盛豆苗稀”,成果不怎么好,但没关系,重要的是没有违背自己归隐田园的心意。
差不多同期写的《饮酒》诗里他对于不出仕有了更坚定的信念:“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重返仕途也是可以学着做的,但违背自己的心愿就太糊涂了!我们还是一起高高兴兴地喝酒吧,回去做官是再不可能的了!
陶渊明到底有多坚定呢?归隐后他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不好,过了五十岁常常生病,真可谓是又老,又穷,又饿;有个叫檀道济的做了江州刺史,听说了浔阳有位有名的隐士叫陶渊明的,于是带了米和肉去看他,被陶渊明给拒绝了。试想一下你如果长期忍饥挨饿,有人给你送来了米和肉,你要怎么拒绝他!
六十三岁的秋天,陶渊明病殁了。他的身体早已经衰弱,战乱、饥饿、瘟疫没有停止地摧残他的身体。但陶渊明对待死,是异常从容的,他预示到死亡之期即将到来,“岁惟丁卯,律中无射”便是他估计的自己离世的时间,他已经六十三岁了,应该就在九月吧。于是他写下《挽歌诗》和《自祭文》。
挽歌,也就是葬歌,是牵挽灵车的人所唱的歌,陶渊明的自挽之词是这样写的:“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马为扬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想想自己死后的情景,墓穴一闭,就什么也没有了。那些来送别的人,都各自回了家,亲戚或许还有余悲,其他人则早已经唱起了歌。人死了还有什么可以说的,把身体寄托给山陵就是了。
对陶渊明来说,“有生必有死,”'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死是自然而然要来的,要说有没有遗憾,那也就是酒还没喝够呀。
现实如此,无论是对于一千多年的陶渊明,还是对于生活在现在的我们来说,生死如此。季节有更替,人生亦如此。
回顾自己的一生,陶渊明写下了:“人生实难,死如之何!”人生确实是太艰难了,死又能怎么样呢!
这是陶渊明《自祭文》中的最后一句。也是他生前写的最后一篇文章的最后一句。回顾这一生,难免感叹。
陶渊明用他一生的行动,向我们说明了要了悟人生,就必须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他尚且迫于生存的压力挣扎摇摆半生,勉强自己换来的,不过是日日的煎熬。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性刚才拙,与物多忤。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性格刚直,与世俗多有不合;就喜欢安安静静地弹弹琴、看看书,要是能收获什么心得,便会高兴得饭也忘了吃;看到树木枝叶交错成荫,听见候鸟不同的叫声,他的心里也会特别的欢喜。
也正是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所以才有矛盾,才有挣扎。勉强自己换来的既不是自己想要的,反而把日子过得委委屈屈,倒不如遵从自己的心,去追求那些真正能给自己带来喜悦和快乐的事情。
当然生活不可能那么轻松地就遂了人了愿,有舍才有得,不去做官就要挨饿受穷,那就受着吧。毕竟:“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饮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的快乐太难得。
人生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拿这个问题问陶渊明,他的回答可能是:想这么多干嘛,来,喝酒喝酒;你以为他是在逃避问题,但其实他的确是在认真地回答问题。
问题只在于问这个问题的人太执着,而陶渊明太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