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江作协】任中恒︱自愿军后方医院的龙江女护士长——记龙江县人民医院副主任医师孙翠枫一生
自愿军后方医院的龙江女护士长
——记龙江县人民医院副主任医师孙翠枫一生
文/任中恒
2016年孙翠枫女士去世了,那一年她老人家95岁。她曾经毕业于中国医科大学,1950转入自愿军后方医院,后来进入黑龙江省卫生厅、景星县妇幼保健站、龙江县第一医院等地工作。1990年离休。回顾孙老走过的岁月,我们可以看到,她是位很不平凡的人,是位很有故事的人。
1922年,孙翠枫出生于辽宁省新金县(金州)乡下,家离大连只有50公里。
新金县是块丰腴之地,也是历史上屡遭不幸的土地。明朝嘉靖年间,倭寇猖獗,包括新金县在内的辽东百姓深受其害。她出生前18年,日俄战争爆发,新金县是主战场之一,而清政府却宣布中立,可知百姓之苦。她出生后8年,发生“九一八”事变,日寇占领了东北,转年伪满洲国成立,包括新金县在内的东北广大人民惨遭奴役。在日寇和伪满洲国统治之下,社会黑暗,经济凋敝,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因为交不起学费,她读书读到小学四年时不得不辍学回家,帮助家里做些劳务维持全家生计。这一年,她14岁。这一辍学就是四年。18岁的她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而父母也正急着为她找个好人家,希望她能有个好的归宿。但是,她耳闻目睹当时的社会现实,特别是妇女倍受压迫和奴役的现实,思想受到极大促动,立志要做一个能够改变自己命运和对改变社会有用的人。于是,她跟父母说:“我不嫁人。我要去外面读书。我要做一个有文化的人。”可是,已有8个孩子的父母坚决不同意。不同意,她就再三央求。央求,父母也不同意。母亲更是气得发疯一般阻拦她,说:“你非要走,就再也别回来!”求学求知的信念使她态度无法改变,毅然决然地说;“那好吧,你们就当没生我这个女儿!”从此,她走出了家庭。她先进入篦子公学堂。两年后考入旅顺康德高等女子学校。毕业后,又到沈阳高等中学进修。进修期满后的1947年,她走进了中国当时医学界的最高学府,考入沈阳国立医科大学,攻读助产专业。1948年,解放军攻克沈阳,接收了沈阳医科大学,并改校名为中国医科大学。1949年1月,中国医科大学划归中央军委领导,医护人员、学生都穿上军装成为军人。当穿上军装的那一刻,她泪流满面,觉得自己报效祖国、改变命运的理想终于实现了。这一年,她26岁。
1947年,在沈阳医科大学读书时,孙翠枫接触上了党领导的进步学生组织,开始追求进步,追求光明。她参加了由进步学生组织起来的“土风合唱团”,自编自演一些进步剧目和歌曲针砭时弊,抨击国民党政府的腐败。至今,那时演出过的歌曲还回旋在她的脑海里,念念不忘。例如:这个年头怎么得了/万元钞票满地抛/茅房里面也不少/垃圾堆里也找得到/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呀/快把这个世界来改造!那年,离沈阳不算远的天津进步学生遭到国民党反动政府的政治迫害,她们的“土风合唱团”立即组织全校学生开展义演、募捐,全力声援天津进步学生的爱国行动。她们的行动甚至影响了全东北各个高校,共同形成声援天津进步学生的浪潮。她们组织的演讲、演出和游行,打动了许许多多的人。例如她们唱的歌,听得市民眼泪汪汪:“夜雪茫茫/鸡鸣又未息/为求生存遭迫害/正义在哪里/父母悲痛学友怒/姊妹皆掩泣!”在这一次次活动中,孙翠枫始终是积极分子,走在前头。
1948年,沈阳解放。孙翠枫积极参与组织学生上街迎接人民解放军入城,庆祝沈阳解放。1949年10月1日当夜,她与在校学生一起扎花灯、放鞭炮、扭秧歌、喊口号、包饺子,彻夜不眠,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新中国的成立,给了包括孙翠枫在内的中国青年一代以极大的鼓舞,她们知道,是毛主席和共产党给了她们、给了中华民族、给了中国光明而美好的未来。孙翠枫在这喜庆的日子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永远跟着共产党和毛主席,为新中国多做贡献,不枉自己的人生。她当时最爱唱的一首歌是《东方红》,每一次唱起来都感觉热血沸腾。下面这首歌颂党和毛主席的歌,也是她平时爱唱的:“你是灯塔/照耀着大海的黎明/你是舵手/掌握着革命的航程/年轻的人/火热的心/永远跟着毛泽东向前进!”每次唱到“年轻的人/火热的心”,她都在想,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好好工作,让自己的青春有光有彩。
1950年7月,孙翠枫要毕业了。当时正处在抗美援朝前夕。学校动员,学医的毕业生要积极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报名参加抗美援朝医疗救护工作。抗击美帝国主义对朝鲜的侵略,保家卫国,既是对刚刚诞生的人民共和国的严峻考验,也是对新中国年青医学毕业生的严峻考验。孙翠枫毅然决然地报名参加了抗美援朝医疗救护工作。7月末,学生们每人发一件军大衣和一个笔记本,组成救护队,出发了。她们以为是去朝鲜前线,可是列车却行驶在相反方向,最后到了齐齐哈尔。王梓木省长给她们做了动员,之后,她们就马不停蹄地奔赴工作岗位。孙翠枫被分配到黑龙江省安达县志愿军后方医院,做护士班长;后又被派到吉林省洮南县志愿军后方医院做护士长。起初,作为年青人,她本根不知道战场下来的伤员是一种什么状态,凭着满腔的热血提升着满腔的工作热情,表现得那样的无惧无畏。可是,当到了志愿军后方医院,她险些被眼前的缺胳膊少腿、满身血污、惨不忍睹的伤残军人吓倒。第一次面对各种各样的伤残,她震惊、心怵、害怕、战栗,特别是看到那些还没来得及救治、从火车上一抬下来就失去生命被默默地埋葬在河边的志愿军战士,更有一种恐惧感。但是,他坚定地告诫自己,这都是美帝国主义制造的人间悲剧,革命战士一定要克服各种心理障碍,全心全意地救护好这些抗美援朝英雄。她紧张热情地投入了护理工作。作为护士长,她不仅处处起模范带头作用,而且把整个护理工作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她心里就一个信念:要千方百计把他们护理好、治好,还他们父母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还他们爱人一个健康完好的丈夫,还部队一个有战斗力的人民战士。这,就是她那时的最大目标。她在后方医院工作两年多,没有周末休息的概念,天天都忙碌在工作岗位上。她每天都按时去火车站接伤员,每天要洗净许许多多的绷带、床单,要对各种用品用具消毒,循环往复,天天如此。每天接触最多的人,就是负伤的志愿军战士。起初,在伤病员面前她是威严的护士长,与医生一起查房、发药,按医嘱定时打针给药,伤员称她为孙护士长。后来,她在病房伤员中问寒问暖,唠唠家乡事、讲讲卫生知识,搞搞病理咨询,想伤员所想、急伤员所急、帮伤员所需,拉近了她与伤员的情感,伤员们则称她为孙大姐了。当那些极度痛苦、情绪难以控制的伤残士兵与医护发生摩擦和纠纷时,她总是首先批评教育自己的护士,耐心地安抚伤员。对那些患有忧虑症、烦躁症、恐惧症的伤员,她还善于做心理疏导工作。她还在权限之内亲自动手为伤员做些调节口味的饭菜,为伤员洗洗涮涮、代写家书等份外之事也绝不推辞。她的技术好,态度好。有的伤兵还点名让她亲自去打针、输血、拆包扎、换药。她不管咋累,都要满足他们的要求。由于她和她的战友们以高尚的医德和高操的医术全心全意地救治伤员,赢得了那些“最可爱的人”对后方医院和医护人员极大的尊重、赞扬和爱戴。伤员们有时会突然围在孙翠枫,齐声喊道“孙姐好!”“向孙姐学习!”“向孙姐致敬!”可见伤员对孙翠枫的尊敬。
有一次,他的未婚男友来后方医院看她,见她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劳累地工作,满脸的疲惫,很是心疼,便决心把她调回沈阳,并很快找到了接收单位。而她,见到那些需要她的伤员,她踌躇了。看到那些不舍的眼神,她没有答应男友的要求,男友很生气,也很不理解。最后,男友狠心地挥挥手,两个人便各奔前程了。当时对她来说,思想上的挫伤太大了,因为一段三年多的相恋从此付诸东流,那该是多么的痛苦的事啊!但是,个人的感情与她所钟爱的事业相比,和那些正在经历生死磨难的生命相比,她更钟情于那份医护事业,更顾及于在生死关口挣扎的伤员们。虽然各奔前程,她很伤感,但是她对自己的抉择终生无悔。
1952年底,朝鲜战争结束了。黑龙江省卫生厅到后方医院挑选人才,充实政府机关。她,孙翠枫,有学历,有实际工作经历,又有很好的口碑,被卫生厅选中了。但是,她要求留下,继续在基层医院工作。当然,最终她必须服从命令,到新的岗位工作。临别,那些朝夕相处的院友、同事、同学,甚至患者,都情意浓浓,洒泪相送。有的还在笔记本上写留言,在照片后面写祝语,通过各种方式表达依依惜别的深情。一个叫汪洋的受伤战士在她的笔记本上留言道:“您在抗美援朝爱国运动中写下了自己光辉史页,相信你必能继续下去,写下自己全部人生的光荣。祝愿您为维护劳动人民健康的伟大事业奋斗到底,为创造美好的未来而努力。”还有郭文良、军少建、唐培新、方树中等几十都人留下了祝福的语言。大家的殷殷深情和切切期望,让她感动一生,也受用一生。她走的时候几十人送行。主治医生方树中握着她的手说:“我虽然比你大,但是你的学识和工作态度鼓励了我,我也要到您毕业的中国医科大学去进修,重走你的求学之路,做一个对国家、对卫生事业有作为的人。”后来听说这位方医生在卫生战线真的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从政后升至省级干部。
1952年底,孙翠枫被调到黑龙江省卫生厅从事行政工作。谁都认为,这是一份前途远大的好工作。但是她对于这份工作自己所学不能所用,因此她多次要求到基层去,到卫生工作第一线去。她认为,作为年青医务工作者,到第一线工作才更有价值,才符合自己的初衷。由于多次而又诚恳的申请,组织批准了她的请求,分配她到缺产科医生、地处黑龙江省与内蒙古交界的景星县医院,做产科医生及高级助产士,并担任该县第一位妇幼保健站站长。
景星县,地方偏僻,公共卫生服务设施极差,群众科学知识匮乏,尤其对人体科学基本无知,有的人甚至把妇女月经当做一种不祥之兆,妇女难产率和婴儿死亡率非常高,母婴有病求神拜佛多于找医生。面对迷信落后的人群,孙翠枫感到自己责任重大。为了提升广大群众特别是妇女妇幼保健意识,破除陈规陋习和迷信思想,她十分重视妇女保健知识的宣传教育。她自制图版、挂图,在全县城乡举办妇女卫生保健和生育知识展览,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她还到边远的村屯甚至深入农户,宣传讲解妇女和幼儿保健知识。她还亲自编写教材,培训农村助产士,参加培训的农村接生员达200多人,几乎村村都有助产士接受培训。在她努力之下,全县出现“三多三少”新的局面,即;信科学的多了,信迷信的少了;有病到医院打针吃药的多了,求神拜佛的少了;妇婴有病找医生的多了,找巫婆和跳大神的少了。
孙翠枫出身学生,工作于部队,对社会涉入不多,更对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利益斗争认识不深。正当她以满怀热情倾注于工作又不断创造出令人赞赏的业绩的时候,1958年,正值反右运动进入高潮之际,她被一次被放大了的、所谓的医疗事故连累为日伪特嫌和阶级报复,被开除公职并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监外执行。在此期间,她当然不服,到处上诉、申辩。但是,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她的申诉、申辩总是徒劳的。文革期间,她更是红卫兵的造反揪斗对象,被多次戴高帽游街示众。被管制的悲剧一演就是23年,直到1980年12月才落实政策,得到解放。23年,人生能有几个23年?从硝烟中走过来的医科大学生,就这样轻易地抛损了23年可贵的年华!在蒙受不白之冤的年代里,她徘徊于羊肠小道、独木小桥边,艰难地体味着人生的苦涩。但是,她仍然不忘那些无助的产妇,只要有人找,她都有求必应,不管有无回报,她都积极热情地为产妇接产。23年间,她倾尽所学,默默工作,还积极宣传妇幼保健知识,深得广大群众尤其妇女的欢迎和爱戴。
1980年12月,孙翠枫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是她回归正常人生轨道的时刻。
落实政策以后,她被安置在龙江县人民医院作妇产科大夫。1983年晋升为主治医师,1987年晋升为副主任医师。人虽已老,但她工作热情还是“涛声依旧”,劲头不减。她的文化底蕴、医德风貌、根基深厚的医理医术,依然是年青医务工作者的楷模。她负责的妇产科,每一个来求诊的孕妇或患者,她都要亲自做人工检查,只有需要进一步印证时,才做机械检查。她诊断后认定的大龄产妇、难产产妇、伴有其它病症的产妇,她都要亲自跟踪治疗和看护,时刻注视和关怀着她们。她工作热情,态度谦和,就像患者的亲人;她知识全面,技术精湛,被产妇誉为“救星”。她在年龄已大、将要离休的日子里,还不辞辛劳应请去交通不便的农村接产。1989年,她去边远乡村接产8次,虽然累得难以支撑,但是当看到产妇和新生儿都平安健康时,心里就特别地安慰。孙大夫为人和善,同事圈里人缘好,她认为自己年龄大了,好事一定要让给年轻人。所以,她在科里不论是评先还是评优,不论是晋级还是涨工资,她都让给年轻人,从不与年轻人竞争。至于在节假日主动值班,主动替有事的同志顶班,更是常有之事。她,深受同志们爱戴。
1990年,孙翠枫光荣离休。她,是黑龙江省西部地区妇幼保健事业重要的开创者之一,她是新中国景星县公共产科事业创始人之一。她的功劳,我们应该铭记。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2011年,孙翠枫这位已离休20多年的九十岁老人,迈着不轻松的步履,踏上了归乡探亲之路,她又一次回到了辽东故乡。
这次回来,她要完成三个心愿:一是最后告别生她养她的故乡,祭拜一下祖先。因为已经进入期颐之年,以后再回去的机会恐怕很少了。二是要重走一下学生时代上下学的路线,瞻仰一下旅顺高等学校旧址,找一下儿时的记忆,慰藉一下去国怀乡之情。三是到丹东中朝边境看望一下尚在的抗美援朝志愿军伤员,到志愿军纪念碑旁去祭奠一下埋葬在那里的最可爱的人。
在志愿军纪念碑前,孙老踌躇徘徊,感慨万千。六十年前的故事,一幕幕地浮现在脑海里。纪念碑下,她突然感到,好像自己正在与那些已经逝去的年轻而骄傲的生命互动、互致问候。那天,风和日丽,不知啥时一片落叶刮落在她的脚下。她不觉身体有些颤抖,知道自己也已进入衰老之年。她与随行的亲友说,人也和这树叶一样,春天生发,夏天生长,秋天就要落地。一片树叶别看它小,它对它所附着的那棵树是有贡献的。人也会老,也会死亡,但是人的一生也一定要活得有意义,要对得起所依附的国家和民族。她感到自己在这个短暂的人生里,虽然有过艰难,但对得起祖先,对得起子孙,对得起党和国家的培养。她很知足
从丹东回来后,孙老身体虚弱下来,每天靠人喂饭,生活已不能自理。那年的正月十五,我们去采访拜会她老人家时,她已经吐字不清。可我们一提到后方医院这几个字时,她就会睁开眼睛,努力地找寻着什么。她吃力地看着膝下儿孙,看着阳光顺着楼窗洒在后辈的脸上,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们看到,她心中对后辈的那份珍惜、珍爱、希望之情,也都被阳光照射了出来。2016年5月她与世长辞了。如果活到今年她老人家98岁。
作者简介
任中恒,笔名耕牛,1953年3月生人。做过企管、党办、行政办的工作,机关退休公务员。在《黑龙江粮食经济》《齐齐哈尔社会科学》《黑龙江商业经济》等刊物发表科技论文几十万字。创作了近百万字的历史探索、散文、小说、评论、诗歌等作品,在相关的杂志或网站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