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黄安康：上海打工系列之三 ——阿梁轶事

阿梁轶事

阿梁者，梁会计也，我们“宝花镀锌铁丝有限公司”财务部的成本会计。因其第一天来上班时自我介绍：“我姓梁，梁山伯祝英台的梁。家人和同事都叫我阿梁，大家也叫我阿梁好了。”遂阿梁就成了梁老师的昵称。

阿梁是两年前经熟人介绍进公司的。当时由于种种原因，公司的财务帐目混乱，帐实不符姑且不说，连帐表，帐帐都不能做到完全相符，这确实是件伤脑筋的事。阿梁“受命于危难之际”，一进公司首先整顿帐务。据说当时他每天要工作十一二小时，忙记帐，忙核对原材料，忙出报表，要应对银行，税务的询问，抽查，忙得昏天黑地，头晕眼花，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才好。用他自己的话说“出门鸡叫，回家鬼叫”，有时忙得实在太迟，就在办公室的椅子里蜷一夜，第二天蓬头垢面的用冷水洗把脸接着上班。隔壁邻居见他天天夹个皮包早出晚归，在背后鬼鬼祟祟的议论，“阿梁这样拼命干，看样子是在跨国公司里赚大钱了！”阿梁听了，只有苦笑。

这样的日子大约持续了半年，后来财务部来了财务顾问指导工作，又陆续的招兵买马，各司其职，局面才渐渐稳定下来。这是后话。

却说阿梁身高一米七十有八，体重八十多公斤。脸色微黑，带副近视眼镜。工作时脸无表情，不熟悉他的人就误以为他是个不苟言笑，神情冷漠的人。其实大不然也。阿梁写得一手娟秀，小巧的钢笔字。初次见到他写在便笺上那秀丽的小字，怎么也无法同他的外表联系在一起。我总觉得那样的钢笔字只能是女孩们的杰作。阿梁写东西时，左手夹着一支烟，右手握着钢笔。往往抽口烟，沉思片刻后，便开始落笔，那笔在阿梁的大手心里就象绣花针一般。只见绣花针在纸上龙飞凤舞，没多长时间，一篇东西就出来了。写好后他会象小学生一样，看着手里的文稿念念有词的核对。有时候办公室同事会笑他：“梁老师你在朗诵啊？”阿梁就做个鬼脸，夸张地说道“骚来”， 后面的声音便被咽进了肚里。

阿梁极富有敬业精神。只要是老板布置的事，他加班加点也要按时完成。只是情绪一紧张就会结巴，“哪能……办法呢, 老板交待的事体……”嘴里嗫嚅着，就坐到电脑前去忙乎了。

根据老板的指令，阿梁每月要编制许多内部报表，工作量较大。忙的时候坐在电脑旁全神贯注，可以半天不发一语。有时我们在隔壁会忽然想起：“梁老师今天没来？”忙跑过去张望，只见他在那儿紧张的击打着键盘，烟灰缸里扔着个七八个烟头。半晌才沮丧的说：“刚才打的东西都找不到了……”。

看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我们忍不住笑出来。

阿梁的脾气很随和，难得与同事红脸。但俗话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阿梁五一年出生，就是属兔子的。他是成本核算会计，经常要与下面厂里的统计，车间主任联系工作，催要资料。通常是他夹着香烟，拨通了电话，满脸笑容的说：“喂，阿梁我是啊……”开场白后切入主题。但是人都有惰性，厂里的统计员等人，对于公司财务部布置的新的各种报表，一般都有些抵触情绪，因为这意味着又要多动脑筋多花力气。那天阿梁在催三个厂上报本月的工序月报表----此表是为了进一步细化成本核算新设置的----电话打着打着阿梁的笑容不见了，脸也渐渐发红，语气开始结巴，“……你自己看，表的1.2.3.4.5.栏相加应……该等于6……栏，你等于几……了？……这样一……改，跟后面数字又不……平了……，什么？不会改？爷叔，帮帮忙……，啊？你只有这水……水……平？好，明天你带好资料到公司来做！”只听乓的一响，阿梁挂断了电话。

我们在隔壁办公室里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只见打字员小史姑娘笑吟吟的走进去，用带着扬州口音的上海话劝他：“梁老师，勿要生气，勿值得的。啊，勿值得的。吃杯茶，消消气，”说着，提着热水瓶给阿梁那咖啡瓶茶杯里满满的添上水，端给他，“吃杯茶，”阿梁的脸色这才缓了些，左手夹的烟燃的时间长了，老长一截烟灰掉到毛料裤子上，慌忙用手去掸，一边还忿忿不平，“这些夜壶蛋，只想捣浆糊，操那……”一激动连国骂都出来了。

财务部的工作繁忙而又枯燥，但有了阿梁就增加了不少乐趣。

月初的头几天，大家各忙各的，做凭证，记帐，汇总出报表，忙得脚也要掮起来。活终于要干完了，只听得已几天没出声的阿梁在键盘上用力敲击了两下，嘴里哼着欢快的小曲儿，伸了个懒腰：“我的妈呀”，办公室里的气氛就活跃起来。

隔壁销售部身材窈窕的露茜小姐忙中偷闲，过来招呼，“哈爱阿梁， 请喝杯咖啡，” 就端来了一杯浓香四溢的雀巢咖啡。阿梁受宠若惊般的接过咖啡，操着洋话答谢：“哈爱露茜，三克油回来买蛆！”大家笑成一团。

阿梁情绪高涨，在一张转椅上坐下，椅子在他身下吱吱作响。

“喝咖啡要有情调，”阿梁说，“一般来说，上档次的人是不喝速溶咖啡的，”发觉不妥，他忙补了一句，“当然在办公室里又当别论，”见露茜小姐并不介意，阿梁继续发表高论，“一定要哥伦比亚原产的咖啡豆，碾碎，放进咖啡壶里煮沸，那香气便飘满了整个客厅。然后把咖啡倒在杯里，加一块半的方糖。不能大口的喝，那叫牛饮，只能小口的啜。星期天我在家喝咖啡，也要穿上西装，打好领带，哪怕只有我一个人。放的音乐一定要肖邦，柴可夫斯基的——梁祝也行——流行音乐我是不听的。这才叫有情调。”

小史姑娘就赞他：“梁老师年轻时肯定老浪漫的，侬一定老会写情书的，是伐？”

“那当然，”阿梁重新点了一支烟，变换了下二郎腿的姿势，“什么妹妹我爱你这样不入流的话是不能写上去的，情书要写得热烈而又含蓄，大胆而又文雅，这才是水平。”

众人就起哄说，你当初如何写的，讲给我们听听。

“我当年一封情书就用了十六张信纸，从莎士比亚的奥赛罗，谈到郭沫若的女神，”阿梁夸张的张开手臂，“啊，我的女神！”

大家的眼光就跟着他的手臂绕了半圈。

“然后就与女朋友到一个很有情调的餐厅，每人一客牛排，一杯红酒，相对而坐。灯光暗暗的，只有桌上的蜡烛在发出柔和的亮光，我们啜一口红酒，用刀叉切一小块牛排送进嘴里，互相看着对方，脉脉含情。那真是……”

阿梁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去了，不无惆怅的感叹：“现在老喽……”

小史姑娘忙接口：“不老，梁老师，侬一点勿老，真的。”

这时有业务电话进来，闲谈就此打住。

阿梁平时衣着也比较讲究。全毛西服，领带每天换，皮鞋亮亮的，裤缝笔直。

“衣着整洁是对别人的尊重，”他对我如是说。我点头称是。

“比如跳舞，你要是穿短裤凉鞋去舞厅，那就是对女士小姐的污辱，”阿亮一本正经的样子很滑稽，“跳舞时，两人要有一个拳头的距离，不能靠太近。男的右手轻轻搭在对方的腰间，左手轻握对方手，两人侧身，裤缝对裤缝呈四十五度角，不然变成摔跤了。神情要假痴假呆的才好。”说着就在原地旋了个圈，样子萧洒极了。众人齐声喝彩。

不过阿梁的日子渐渐有些不好过了。

先是公司老板为了贷款，要阿梁做假报表。老板的生意做得很大，用的却是“空口袋背米”手段，又称“空手套白狼”。他在十几家银行共贷有上亿元资金，只要钱到手，就不会再还。但利息却按时支付。这样贷款银行的老总也拿他没办法。好在上海的银行似乎比厕所还多，银行之间也没什么信息联系，老板就再想法另找家新的银行贷款。先用些手段搞定银行老总后，就需一张装潢门面的各项经济指标都很完美的财务报表了。公司真实的财务报表是万万不能示人的，所以“修改”报表的重任非阿梁莫属。

阿梁初接此任，手脚冰凉。从老板处回来，心神不宁，半晌无语。前面说过，阿梁具有极好的敬业精神，只要是老板布置的事，他总要完成的。但这次是要造假呀，阿梁的心在受煎熬。第二天来上班，他的眼圈发黑，偷偷把我拉到边上：“我想来……想去，这种事体勿……可以做的，万一被发觉，饭碗敲掉不讲，要吃官司的……”

阿梁用最婉转的语言向老板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老板没说什么，把这个任务又交给了另外一个会计。过了个把月，阿梁的财务经理头衔没了，工资减了两百元。没人对他说什么理由。

其二是关于年终存货盘点清查工作问题。阿梁做事向来认真，到下面厂里去监查盘点，一丝不苟，下面那些大爷被搞得发狠，到公司来告刁状。老板的小弟，一个不带脏字不说话，腰围三尺二，裤长二尺九邮筒般的横脸汉子，是专门负责工厂生产的，自然护厂里短，不知不觉中阿梁就穿上了小鞋。等到他兴致冲冲的把盘点清查工作总结送上去，得到的却是一瓢冰水。阿梁的血压从那天起飙升到100/150水银柱，眼眶发胀，头发也掉了不少。

年底老板发红包，“邮筒”满脸笑容的对阿梁说：“辛苦辛苦，今年公司亏了几百万，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就递过去一个薄薄的红封袋，阿梁接过轻纸片样的红包，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不久阿梁就离开了公司。好在他熟人朋友多，经人介绍又到一家公司去当财务主管。临走前他写了封情真意切的辞职书传给远在美国的老板。站在传真机旁，阿梁的手有些颤抖。毕竟他为公司付出了许多心血，对公司有些感情。良久，才下决心按了启动键。不一会儿老板从美国打来电话来挽留他，阿梁明白这不过是应个景罢了。放下电话，他的眼角有些湿润。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阿梁没和其他办公室的同事道别，对于这一点，同事们都深以为憾。

山不转水转，我想，说不定哪天我们还会与阿梁再见面的。

图片：网络

编辑：董祖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