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吟,旨在获取心灵的甘泉
因为,当“苦吟诗人”,就很可能被看成没有才华,作诗效率低下,而最根本的因素是,“苦吟诗人”作诗辛苦但稿酬了了,是肯定要饿掉大牙的。我看到不少当代诗人们,他们作诗随随便便同时又洋洋洒洒,他们的观点是:既然是宣泄感情,所以思绪不必整理,想到哪写到哪,这才叫才华的汪洋恣肆。当代人写诗高度“散文化”,有时无所谓意境和诗意,甚至可以将白话文按诗的形式排成行就行。
壮士肯定要骑马,而诗人相对文弱多了,显然骑驴更加从容优雅。但苦吟的诗人肯定会使驴子们颇受无所适从之苦的,只有诗入锦囊时,它们返家的蹄音才会琴键般轻快而从容。
一些急不可耐的诗人甚至宣称:“创新”比锤炼更重要。但究竟什么是“创新”,以这些人的表现来看,可能就是把神农没尝过的钢筋水泥砖头之类品尝一遍,或者伴以各种新鲜的姿势动作嗥叫而已。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东坡先生对王维的评价十分精当。但细读王维,却时时能感受到如诗如画以外的音乐美——这是一种天籁之音。
其“创新方式”的影踪比大漠的流沙变幻得还快,但同样消失得也很快。
这种所谓的“争鸣”景象,很容易让人想起一块块坑塘里那些不甘寂寞的青蛙。
唐朝以后有诗云:“青草池塘处处蛙”、“听取蛙声一片”等等。看来,没有艰苦认真的探索和高质量的要求,“青蛙”很容易被社会和时间所“埋没”。
当然也有禅诗“春来月夜一声蛙,撞破乾坤共一家”,确有夸奖青蛙的意思,但却注明夸奖的是“惟一性”(“一声蛙”)。唐朝诗人惜字如金,他们很注重炼字。重视意境,看重音律的和谐,或者更直接说,他们看重的是诗歌的生命力,不像现代诗人,为了所谓的稿费让篇幅又臭又长,哪怕自己写了都记不起来。
而在唐朝,却有不少诗人凭借其锤炼功夫,靠一首诗甚至一句诗而让后世记住了他们,并为他们对艺术的真挚追求而深表敬意。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苏味道)
洞房悬月影,高枕听江流。
(张说)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王湾)
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宋之问)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刘长卿)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温廷筠)
河源飞鸟外,雪岭大荒西。
(郎士元)
日落群山阴,天秋百泉响。
(韦应物)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常建)
柳塘春水满,花坞夕阳迟。
(严维)
茅屋住来久,山深不置门。
(于鹄)
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
(司空图)
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
(无可)
月上蝉韵残,梧桐阴满地。
(沈亚之)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王勃)
残星数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
(赵嘏)
半夜秋风江岸动,满山寒叶雨声来。
(刘沧)
江上晚来堪画处,渔翁披得一蓑归。
(郑谷)
野庙向江春寂寂,古碑无字草芊芊。
(李群玉)
以上众多的诗句,大多锤炼而来,还不是“苦吟”。因为诗人们做出这诗句来,虽千锤百炼但还不至于太苦。当然,锤炼与苦吟在很多状态下是一体的,是相通的,所以锤炼的重要性首先要摆出来。说到这里,我觉得还有一个人不能不提,这是一位诗歌天才。他是那样幽静闲雅,如松间的明月,如石上的清泉,更如深山中的红花,一切的锤炼竟然是那么云卷云舒,那么浑然天成。
行人返深巷,积雪带余晖。
(《喜祖三至留宿》)
槐色阴清昼,杨花惹暮春。
(《送丘为往唐州》)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鸟鸣涧》)
野花丛发好,谷鸟一鸣幽。
(《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
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书事》)
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
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送梓州李使君》)
多雨红榴折,新秋绿芋肥。
(《田家》)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
(《送邢桂州》)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使至塞上》)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观猎》)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汉江临眺》)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终南别业》)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山居秋暝》)
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
(《木兰柴》)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枝香?】(李商隐《无题》)这位多情的诗人为情所苦,但苦中往往蕴含着深深的期待,而美妙的韵味也往往因此而来。李商隐只活了四十多岁,那些朦朦胧胧、郁结愁肠的情愫让人欲罢不能。其实,诗人的早殇与多情无关,有研究证明他死于遗传病。
东坡先生说王维“画中有诗,诗中有画”,我们还看到,其实他的不少诗,还有着动静和谐的天籁之音。当然,王维的才思绝非贾岛所能比,但贾岛对诗的痴情,的确让人感动,其“苦吟”逸闻也的确让人瞠目。贫困的贾岛因为糊口当了和尚,本来诵经唱佛是“正事”,却迷上了做诗。才思虽有限,但对诗句质量的要求却不降低,哪怕是“十年磨一剑”。于是,“苦吟”这种“铁杵磨针”的功夫成了他毅然的选择——“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看来量的效率虽不佳,但质所具的感染力是有的。据说,最先吟诗的那几年,他得了两句好诗“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但因为一时忘态,骑驴在京城大街上乱转,冲撞了中央首长的大驾,被人“修理”了一番。但他痴情不改,几年后又故伎重施,却冲撞出一段诗坛佳话来。被冲撞的是长安市市长(京兆尹)韩愈,这位大文豪兼大诗人对痴迷诗歌的人很是惜怜,尤其是贾岛说出自己刚刚吟出的诗句后,更是觉得可以引为诗友。贾岛说出他苦吟的原因是“推敲”不定,韩愈沉吟片刻说——韩愈是个热心肠,他热衷于提携新人,不仅包括那小小年纪就雏凤声清的李贺,自然也包括这位日日清汤面水的瘦弱僧人。韩愈见贾岛不是打坐吃斋的主,自己又从心里不信佛家,所以就劝他还俗。我们看到,随着时间的推移,贾岛的才情也在长——在唐代,诗可以成为人一生的追求。据说,当官数年的贾岛死时除了诗卷,几乎一贫如洗。但我想,苦吟的诗人灵魂飞升后,一定会为自己的遗产而感到欣慰,甚至是一种幸福。多年以前,我读一些唐朝诗人的作品,往往为其作诗的良苦用心而感动。但苦吟如此,究竟为什么?多年以后我才体会到这样一种心境——苦吟,旨在获取心灵的甘泉。“苦吟”的过程是痛苦的,但结果却是极其幸福的。犹如一个怀胎的过程,但新生儿落地“呱呱”的声音,却的确让人感到欣慰甚至解脱。唐朝不少诗人都有苦吟的习惯,如那位“千首诗轻万户侯”的张公子张祜,作诗斟词酌句,十分讲究。据说他苦吟的时候,经常是雷打不动,天大的事儿,任妻妾仆人千呼万唤也不应。他竟表示:我刚来感觉,哪顾得上你们这些老娘们的事?(“吾方口吻生花,岂恤汝辈乎?”)苦吟体现的是一种认真,一种执着。唐朝不少诗人甚至对诗作有种宗教般的崇尚。他们锲而不舍,精益求精,不仅斟词酌句,而且还力求在字里行间透出神韵来。在唐朝,“一字师”故事广为传诵。诗僧齐已在《早梅》中写道“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他让好友郑谷看,郑谷认为:既然为体现早梅的话,那就不如将“数枝开”改成“一枝开”。他的建议一出,齐己深表感谢。“一字师”的故事现在听来并不让人觉得迂腐,而是让人体会到一种风雅,领会到一种温馨和感动。何止“一字师”,晚唐诗人任蕃还当了自己的“半字师”呢。有次他云游天台山巾子峰,对这里的山川秀色大为赞赏,就在寺壁间题下了诗:任蕃对诗比较满意,但离开此地百余里后,又思量着将“一江水”改作“半江水”。便立即返回题诗处,却发现已经被人这般改了。诗人们真是心有灵犀,所见略同。这段佳话,让后来人直叹“任蕃题后无人继,寂寞空山二百年。”苦吟最甚的,我以为要数李贺。因为出众的才华受到妒嫉,他要避讳父亲的名字而不得参加科举。就是这位仕途坎坷的青年,在抑郁哀愁的生存环境中把诗当成了生命的营养,他骑着驴子,带着锦囊,苦吟不已,每有所思便投诗囊中,回家整理成篇。他的奇思妙想,让昆山玉碎,让莲泣兰笑,让石破天惊。只是吟诗太苦,连他的母亲看了,也直叹“是儿呕出心乃已”。天才诗人,只活了二十六岁就作了“诗鬼”。但他的想象力,却让一千多年后的当代人也惊叹不已。诗是李贺生命的支柱乃至全部,所以当他死的时候,仍然以“诗鬼”的形式而存在。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纤纤的玉指下,锦瑟音韵里多少情思难寄?“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情意深深,希望渺渺,这真是一种痴心钟情。美丽而痛苦的恋情诗句,折磨了李商隐,更折磨了多少后世的痴男怨女?是的,诗成后如饮甘饴的快乐,是一般人所无法体会的。是的,碧血丹青有人知,一段诗,就是一段火一样燃烧的生命。在这里,我还想穿插一段“变了味”的苦吟。但是我要说,他在吟诗中也颇费一番踌躇心思的。晚唐李商隐的诗给我的印象是“读起来很苦”,尤其是一些爱情诗如无题类和题头类的近体诗,写的是那么郁结愁肠,读来让人一唱三叹甚至有些“死去活来”的感觉,但相当多的体味却是太美妙了。现代诗评高手中有人解密,“小李”那些吞吞吐吐、朦朦胧胧、望眼欲穿的举止,完全是因为“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这里面一位是女道士(女冠),两位是做了宫女的姐妹。这样,他的爱情诗作里所有的谜语,也就让人豁然开朗——“梦中”多是幸福的,而在现实中,短暂的约会实在太少了,但却让诗人感受销魂一刻——更多时候是一种期待,而且是一种长时间的期待。如果按照先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来量这种期待的话,李商隐的心绝对早已成了史前化石,但他依然等待得一往情深——但在煎熬中,他痴心不改,哪怕“一寸相思一寸灰”,但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依然抱着“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决心去爱。字字句句,隐现出妙不可言的意境,苦涩中透出沁人心脾的甜蜜。那是一种“少年情怀总是诗”的氛围。这种爱太累太苦,但却那么美,令人荡气回肠而痴情不改。其实李商隐除了这些苦衷难言的诗有意晦涩朦胧外,其他诗都写得韵味十足,清词丽句外颇讲锤炼。我就极喜爱他的《杜工部蜀中离席》——后世对李商隐的画像,我很怀疑有恶意丑化的意向。你看,画中的他面庞清瘦而猥琐,目光呆滞而游弋,掩饰了他的非凡文采,掩饰了他那一肚子的花花肠子,更掩饰了他“狂来笔力如牛弩”的愤懑与抗争。言归正传,我想对苦吟作个“回归”——我以为,唐朝诗人中真正的“苦吟”者,最终当鼎推杜甫。据说,在杜甫还是毛头小伙的时候,在长安一带,他遇到了大自己11岁的天才诗人李白老兄,李白就同他开过这样的玩笑:但杜甫不爱虚名,他信奉的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他直言“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所以他对诗作着力锤炼,刻意求工,写成后还要“新诗改罢自长吟”,一直到真金般的炉火纯青。这样作诗苦不苦?但他追求“毫发无遗恨”的境界,这样锤炼而成的诗篇,让后人有一种视听震撼和身心同受的快感。
……
后世人评价杜甫,既使如苏轼等天才大家,也无不佩服老杜的锤炼功夫。同时,不少人认为,老杜的才情同样波澜壮阔,只是他却不恃才,依然执着依然认真地去作诗,犹如武艺绝世的侠客,他不愿展示多余的拳脚,哪怕是极好看的花拳绣腿。他的每招每式都简洁而精到,在寻常的表情下拿出出奇制胜的法宝。天才大家,却是那么勤勉和执着,让后人看了不知是否耳热脸烧?诗可以怨,更可以解忧。生于忧患同时又死于忧患的杜甫,让我们在诗中感受到了他的痛苦,他的忧愁,他的沉郁顿挫,他的慷慨悲凉。这显然是忧患一生的苦吟,但我们却从他的诗中读到了一种生命不息的勃勃力量。
李雪晴 男,山东鄄城人,菏泽市政协委员,现供职于菏泽日报社。名字非常诗意的大块头男人,血性、耿直、疾恶如仇的性格造就了其诗文的犀利,深沉的思索打造出独特的文风。著有《寻找那棵树》,《前方梅林》等。他的作品《我的鲁西平原》,向人们展示了这个大块头男人的深情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