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日报多媒体数字报刊卖菜老头
□ 张凤春
清晨4点刚过,天刚蒙蒙亮。屋旁两棵高耸的香樟树上,几声清脆的鸟声打破了夜的寂静,村子仍在沉睡中。此时,卖菜老头锁上大门,推着小车踏上卖菜的行程。
乡村水泥路在沃野中延伸,暮春的晨风里夹杂着菜花、豆花的香味,一缕缕直入心脾。卖菜老头步子缓慢、沉重,每走一步,鞋底和路面都会发出“嚓”的摩擦声。他一路走,一路想着手上最近的事,这一季莴苣3月下旬开始上市,起起落落一个月时间,这是最后一趟莴苣了,盘算下来有1000多块收入,达到了预期,他感到由衷的高兴和满足。接下来,甘蔗秧2000多棵,“五一”要卖了;1000多个包菜再过半个月也成熟了,日程排得满满当当。
当天的莴苣还算俏,10点钟不到就卖完了。在集镇上吃过早饭,卖菜老头便返程了。他的熟人多,一路上不时有人打招呼,很多是关切的话:“老头,你又不是没钱,还这么做,在家享享福不好吗?”他总是呵呵一笑说:“坐也是一天,做也是一天。哪是为了钱啦,动动人好过!”
老头,在我的家乡是对老年人的称呼,含有尊重、怜爱的意思,是个纯褒义词。在方圆几十里地,卖菜老头的名声可响了,种菜在行,卖菜有方。渐渐的,熟悉的、不熟悉的晚辈后生都习惯喊他“卖菜老头”。
这个卖菜老头,是我85岁的老父亲。父亲是半路改行务农,专门当菜农的时间有十多年。
父亲高小毕业,在那个年代算是有文化的人。他先后当过老师,做过大队会计。40岁那年才放下笔头,拿起锄头。2005年母亲去世后,他将靠近水塘的一亩二分地改成菜园,与园为伴,种菜创收。
一亩园,十亩田。种菜是精细活儿,如同在土地上绣花,要体力,要技术,还要有市场意识。
前些年,父亲的拳头产品是冬瓜。从种子落地到冬瓜成熟,种植管理要领“门儿清”。我印象中最深的是,夏季到了,冬瓜苗迅速生长,他早已搭好木架,等待藤蔓爬上架子。不久,大朵大朵的黄花开满了菜园。淡淡的花香、嗡嗡的蜂鸣,翩翩的蝶影,那是菜园一年中最热闹的季节。结瓜了,父亲用草盖在瓜上,为瓜安个“家”。在他的呵护下,青皮上布有白霜,带着扎手的刚毛,一个个高颜值“大块头”躺在园里。父亲种瓜在行,亩产上万斤。每年几分地的冬瓜,零售自然难。除了批发给镇上的菜贩,附近几所中小学是他的公关对象。由于他的冬瓜质优价廉,往往能销出大半。4年前,县教育部门推行食堂集团化运营,学校实行统一配菜。市场“急刹车”令他措手不及,数千斤冬瓜一时没有着落。最后,以低价卖给了一家养鹿场。学校对个体菜农关上了大门,父亲也对冬瓜关上了菜园门。
父亲年岁虽高,却并不守旧,对新技术、新菜种充满了热情。就拿莴苣来说,看似平常菜,种好不容易,育苗是关键。传统的育苗方式,时令到了,将种子撒播在地里,自然发芽出土。这种望天收的方式,对于菜农来说,是不可取的选项。他专门向种菜专业户和镇农技站的农技员探询诀窍,通过不断试验,摸索出育苗办法。将种子浸水湿透,用布袋放在冰箱保鲜层。几天时间,种子萌发,将带牙的种子播撒在精耕细作的地里,用水浇透,盖好遮阳网,很快苗就出土了。这种方法育苗效率高,幼苗品质好。好学爱问敢实践,父亲屡屡尝甜头。当“绿宝”这个莴苣新品种刚在市场上推广,父亲先人一步引种,因口感好、有卖相,市场俏销。
父亲说,卖菜是一种修行。十几年来,他的客户数以万计,算账去零取整,总是让利于人,赢得好的口碑。最令客户们称道的是,尽管父亲年岁已高,脑筋仍然灵活,秤砣落地,价钱出口,算账又快又准。
然而,有一件事纠结在他心里,至今难以释怀。5年前的腊月廿九,那天他卖完大蒜早早回家,晚上盘点收入时发现,居然多出十几块钱,刚好是一把大蒜钱。他回顾卖菜的整个过程,找到一个疑点,在大王家湾,有对夫妻买了20多斤。是他们少拿了一把,还是自己看错了秤?父亲心里十分不安。正月初五一早,他步行十多里,去那户人家想问个究竟,却碰到“铁将军”把门。邻居说,夫妻俩带孩子回老家过年,初四返程了。此后,每每卖菜路过这个村子,父亲总要去那户人家看看,希望能遇上夫妻俩,只是一直未能如愿。
父亲卖菜还有个规矩,老年人买菜一律优惠,困难户便宜出售、甚至分文不要。在茅江港,一个村民买了两捆莴苣,本来要12块钱。旁人对父亲说,他是个低保户。父亲听后象征性收了5块钱,此后对这名村民也是连卖带送。刘家前湾有名老党员,当大队书记多年,吃苦带头威望高。干部年轻化时被安排做后勤,几年前回到村里。天道不测,造化弄人,回村没多久竟患上老年痴呆症。父亲卖菜一遇到他,或一个包菜,或一把大蒜,或一捆莴苣,总是递到手上,有时特意送上门。此时的老支书已不认识眼前的老熟人,更不知道说声“谢”。
足迹踏过18个行政村,横直几十里,父亲卖菜看到的、听到的,让他心生许多感慨:国家的农村政策可真好,村村通公路,种田有补贴。水灾过后,帮助农民耕地播种,还承包了农作物的收割、销售。青壮年外出打工,活跃了经济,楼房鳞次栉比,村村换上新貌。在欣喜乡村变迁之余,他也有不安和心痛:大批劳动力外出务工,大多村庄成了空心村,大片的良田抛荒,农村将来没人种田、没人会种田,农民返乡面临自断后路的境地。甚至出现一些家庭,原本父子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儿子建新房拆旧居,便出现儿子一家住楼房,年迈父母却无栖身地的情况。父亲对此愤愤不平,每每听说有人家要建新房,他总要劝老人们拼命留下老房子,留下避风遮雨的“窝”。
父亲这个岁数还坚持种菜卖菜,特别是5年前患病做过手术后,我们兄弟姐妹坚决反对,亲朋好友纷纷劝说,让他放下农活,安度晚年。父亲总是淡然地说,一天到晚坐着就好?现在能吃能睡能动,种菜卖菜,血脉流通人有精神,不是很好吗?话语中没有一点退让的意思。
渐渐地,我们理解了,父亲小时候家里人多地少,挨饿是最深刻的记忆,因此对土地饱含深情,爱得执着。他们这代人经历了时代的大变革,因此对生活泰然处之,悠然自乐。年复一年,在一身泥巴一身汗的奔忙中,精耕土地、播下种子、盼着开花、欣喜收获,辛勤却快乐,这才是他要过的日子。现在每次电话中,我们叮嘱他:适度劳动,早出早归。觉得怎么好过,就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