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四诗歌】罗伯特·潘·沃伦诗歌
罗伯特·潘·沃伦诗歌
罗伯特·潘恩·沃伦(RobertPennWarren,1905~1989),美国第一任桂冠诗人,以诗歌和小说获得过三次普利策奖”。早年为“新批评派”代表之一,晚年诗风发生重大转变,代表作有小说《国王的人马》、诗歌《奥都本:一个幻象》、《沃伦诗全集》以及评论集《理解诗歌》等。他认为,真正的杰作“应当把思维活动带到诗的过程中心”,因此“任何人类经验都可以入诗,而诗人的伟大成就取决于他掌握的经验的广度”。(《纯诗与不纯诗》)
赵毅衡译《世事沧桑话鸣鸟》
那只是一只鸟在晚上鸣叫,认不出是什么鸟,
当我从泉边取水回来,走过满是石头的牧场,
我站得那么静,头上的天空和水桶里的天空一样静。
多少年过去,多少地方多少脸都淡漠了,有的人已谢世,
而我站在远方,夜那么静,我终于肯定
我最怀念的,不是那些终将消逝的事物,
而是鸟鸣时那种宁静。
柳向阳译
I. 动荡不定世界里的鸟类学
那只是傍晚时的一声鸟鸣,不知道是什么鸟,
当我从泉水边提水回来,经过满是石头的屋后牧场;
但我站得那么静,头上的天空并不比水桶里的天空更平静。
许多年过去了,所有地方所有面孔都已淡去,有些人已死去,
我站在远方的土地上,又是寂静的傍晚,我终于确定
我更怀念鸟鸣时的寂静,而不是某些以后要消失的事物。
II. 冬青与山胡桃树
雨,一整夜,滴打着冬青。
敲打着窗玻璃像发报机。
如果在那屋子里醒来,思索着一些旧日的荒唐事,
或者试着重过一遍旧日的欢乐,
我就能听到它正在小路上的车辙里流淌。
雨打落了山胡桃树最后的树叶,
但我现在躺着的地方,雨声似乎少了些味道,
凭着季节的好意的技巧和时间的老练的戏法,
多年来我已不再感到快乐或痛苦,
当听到雨水在车辙里流淌,星星无光,
即使现在有汽车顺着那条小路上来,
车上的人我一个也不认得,
如今他们那屋子里听到雨声醒来,
可能又会睡去——正如我,许多年前,
一觉睡到天亮;现在却想起来走一走。
III. 井房
那里发生过什么,这并不重要,
但已足够。如果你回来了,
并不重要也许就成了非常重要,即使你还有
轻手轻脚的老本事,不撞上
一件东西:坏玩具或生锈的工具,或任何类似的
你碰巧发现的东西,它
就藏在那里,没人管它,任青草和荒草缠绕。
铁线莲缠住了破败的
井房的门,你也许会弄断它,
虽然猜到现在水有些脏,也并不想去喝,
但带着来自多年前的渴望
你仍然可能扒到压顶石上,盯着暗光闪动的水面。
是的,也许就是这件事
将并不重要变成了非常重要,而且超过了字面意义。
是的,真实总是变动不定,而
并不重要能如此迅速地变成非常重要。
假定你回来了,发觉你的心脏突然有些不舒服,
并且你用手遮住你的视线:
你的眼泪所意味的,可能会超过你为之流泪但并不理解的东西。
是的,那里很可能会发生些什么事,
如果你曾经回来——即使只是站着睁大眼睛看。
IV. 某处的月光里,他们在歌唱
月升时候,枫树下——
从黑暗的枫树丛和目光所及之处,白橡树
升起,任月光照白了树梢——
他们正一起歌唱,我从沉睡中
醒来,在月亮之火的纯白之中,
我听到,从黑暗的枫树林的深处,
两个嗓音宛转,清脆,渴望
在广阔的月空中沉醉。
是我年轻的姑姑和她的年轻的丈夫
在他们黑暗的枫树林里歌唱,虽然
我年龄太小,还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但我快乐
于是又睡去,因为我知道慢慢地我就会知道。
但那个老人在那儿醒来会怎么样?
当歌声,如葡萄藤,顺着月光向上爬。
他该怎样想到过去的时光,当它们在月空中交织,一片明亮,
又如静脉般扩散,披着它们的银光——月亮的肌肤?
再远些,我回忆起,在谷仓那边,
一只骡子曾经摔过一跤;但歌声这时候
结束了,那一夜,或是永远,再也没有
重新开始——但是它应该再次,
许多年后的今天,将我唤醒到白色的
枕边的月亮之火中,高高的橡树叶,和远处的田野,
我应该希望发现,在新的歌声所渴望的景象中
一些生活的信条,多年之后,依然有效。
V. 在意大利语中,他们把这种鸟叫作Civetta
夜晚向着枭鸣降临,
小小的月亮苍白地在天空中滑落,
雪松中的黑暗是决定性的,
但小路上的尘土正苍白地做梦,
我的双脚荡起那里的尘土——
啊,我看见肯塔基的景象
此刻就在我紧闭的眼睛后面,
正如我在远方的土地上站着
在一模一样的明暗不定的时刻
在内心的明暗不定之中,
而时间是皱巴巴的如纸片
在我手里揉碎,当这里
瘦弱的月亮苍白地斜斜地滑落苍白的天空,
小小的枭在壕沟里鸣叫。
此刻小小的枭在壕沟里鸣叫。
穿过所有的岁月和里程,
另一只枭应答着他。这
是我获得的唯一的真实,
从当前的枭鸣
向后退,是燃烧着的白日的强光,
而岁月流逝,像一只轮胎的尖叫,
此刻逐渐黯淡,当那已失去的
晨露般湿润柔和的应答
溢出,在家的幽暗里战栗,
定格在枭声与枭声之间,
生命的明媚的插曲。
瘦弱的月亮苍白地斜斜地滑落苍白的天空,
小小的枭在壕沟里鸣叫。
VI. 辩论:询问,寻找,梦想
在请求什么,请求什么?——小男孩整个下午,
蹲在麝鼠将要来到的甘蔗丛里,
麝鼠,麝鼠,快来吧,快来吧。
它来了,四处张望,走了,让那个问题重新开始。
它带走了曾经对那幽暗的泥洞所寄予的全部期望。
在寻找什么,寻找什么?——在雪松的树阴里轻手轻脚。
是一面飘过落果和羊齿植物的白色鹿旗吗?
不,只是在悬崖边潜伏着巨人,在长满羊齿植物的林间空地里
高大的神灵,整夜站着,像白色的狐火燃烧着。
那只小狐狸正把头枕在你的手心,为你走了不再回来而哭泣。
在梦想什么,梦想什么?——黄昏时躺在小山上,
平静的空气只被飞蛾的翅膀搅动,而太阳的最后一抹着色
映着满天飞蛾渐渐黯淡,血红映着飞蛾的白色和星光消褪,
时间俯下身来,亲吻内心的抱负,
而远处,月升之前,小镇上的灯光一盏一盏地亮了。
以后很久了,我曾经走过黑夜的街道,鞋跟的铁掌
敲打着石头,我曾经在黑暗中,在窗子里,睁大眼睛。
询问,寻找,梦想——我曾经把怒火发泄到
一些安静、简单的诗
I.骚动世界的鸟类学
仅仅是夜晚的一声鸟叫,我无法确定;
当我从泉边提水回来,穿过满是石头的屋后牧地;
我站得如此平静,头顶的天空并不比桶里的静谧。
一年年过去,所有地方和所有的脸褪色,一些人已经死去,
而我站在远方,依然是夜晚,而且我最终确信
我思念鸟叫更多,甚于一些稍纵即逝的事情
II.冬青枝和核桃树
雨,整晚下着,轻轻拍打冬青枝。
枝桠划打窗玻璃,像在发一份电报。
如果在那房里醒来,想一些旧蠢事
或者想试着挽留再次老去的欢笑,
我将可以听到它在小道上冲出小槽。
雨打落掉核桃树最后的叶子
但我现在躺着,雨听起来越下越小
以四季的一贯情调,或者时间老练的戏弄,
多年里我的欢喜或苦恼越来越少
听到雨水游进水槽,星光也越来越少,
如果现在任何一辆汽车开上那条小道,
车上的人我将一个都不认得,
现在有人在那房里醒来听雨
——他会再次睡着,就像以前,那个
睡得醉生梦死的我,想起身出去走走
午夜独白
在松林里我们奔跑,喊叫
带着欢喜和纯洁,我们喊着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兴奋非常
在绿色呵护着我们单纯的兴奋之中。
我们听见了逆风的猎狗
在积霜的坡下铃铛摇晃。
(在追什么?)静静地
枫树在阳光下摇落花粉。
一季又一季,在土地和我们喜悦
交织的线束中一一展开;
紧跟身边,像罪状一样的,
我们的影子移过草地,
或是移过月光下的雪;
移过草地或者移过雪。
或者这是罪状?哲学家们
慵懒在他们爱争论的安逸中。
一场比赛在恍惚中突然引燃
在每一只注视的眼里被透视
不很复杂,也不很小,超过
一个人在另一人心中的形象。
猎犬,回声,火焰或影子…
我是哪一个,而你是哪一个?
我们是那飞逝的时间
还是站着忍耐的石头?
我们的数学仍然有用
对那些被祝福的完整事物:
听! 那只可怜的笨公鸡
在向没有破晓的寒冷高歌。
阿育译
我梦想着一个白色的圣诞节:一个幻象的自然史
1
不,不是那扇门——根本不!但是,
进来,看。藉着
褐色的空气,宛如旧式银版照相法。藉着
那空气,它虽然如尘埃落在舌头上,却——
像是内在的、闪着褐色的水之曙色——
摇曳。藉着褐色的空气,干燥的尘埃,看。看
它。
它曾在的
地方。现在成了过去。一切的
遮盖物被扯掉,床垫
裸露但散乱地扔着一些旧报纸。
卷曲的角。黄色。黄报纸上是灰尘,
灰尘黄色。不!别这样。
不要斜倚着
看日期。不要抚摸
那丝绸般金黄的完美时间
就是那灰尘,因为
并没有时间。我,
进来,看。
我,
站在这里,呼吸着干燥的空气。
2
看,
在那边的旧摩利斯椅,那是婚后买来的,
是让他在一天劳累之后休息用的,皮革,
一度乌黑,现在变褐了,褐出了干裂缝,裂出了
真菌般的绿条纹。走近点,
看。
看它。
硕大的头。撑着,
竖在椅子上的皮枕头上,枯槁的皮肤
在头盖骨上紧绷着,现在不白了,褐如
漆过的旧皮革,他的大鼻子
漆一般地褐,仍然大胆地突兀着,但
鼻孔边缘业已软塌塌。我还没有看到
眼睛。还没
有。
眼睛。
不在那儿。但是,
不在那儿,它们盯着
不在那儿的东西。
3
不在那儿,但是
在每一个适当的孪生孔隙里,又深
又暗如拇指沟的孔隙里,
有某种宛如桑葚
的东西,又大又黑,但许多年后,
业已枯槁如尘埃。桑葚,
完全变干了,每一个都从
它黑暗的潜伏处鼓出来,向外盯着
虚无。
他的眼睛
曾是蔚蓝的。
4
她的曾是褐色的。但
现在不是了。它们在凝视,
她坐在用惯了的摇椅上,但
一动也不动。我不敢
肯定衣服曾是什么颜色,但
肯定布块现在已彻底脱离了
被时间剥尖的膝角。盖在左
膝上的布块不见了。我
看到了伸出来的东西。
看它。
在上面,
枯干的织物无声无息地低垂。
手掌朝下,双手放在用布裹着的大腿前侧。有一只食指的指甲
不见了。
左手戴戒指的指上
有两个钻戒。在右手的那根手指上,
只有一个。在星期天,和某些夜晚
当她坐在他的身边,钻戒会戴在手指上。
戒指。它们闪耀。
现在闪耀。
在褐色的空气里。
在漆褐了的脸上
现在已没有
双唇可以吻。
5
双眼曾是褐色的。但
现在不在双眼曾经在的地方了。在双眼曾在
但现已不在的地方,有东西
凝视着。凝视着它们一度曾
凝视但
现已不在的地方。
在现在冷却的壁炉里,已没有火用来凝视。
6
在
灰烬上,灰暗,一块被撕开了的橙子皮,
巧克力的箔报装纸,银白、深红和金黄,
但仍在灰暗中闪着微光。撒开了的圣诞纸,
印着红红绿绿的冬青树和浆果,还
没被完全湮灭,但边上
已经卷曲变暗。我感到
虚无。一条红色的
彩带,很久以前因欢乐而系上的,
在灰色壁炉里飘着犹如
熔了的保险丝。我感到
虚无。
甚至当我
看到树,也是如此。
我以前怎么没有看到树?
我进来时,怎么就没有看到它?
它必定早已在那儿,很久
很久,因为
枝干虽绿,却早已脱尽。
一切都很清楚。因为地板
上的地毯积满了褐色的松籽。
圣诞树在我们那儿总是雪松。
7
我看到,在早已不绿的褐色的树穗下,
在落尽了的褐色针叶上,有
三个包裹。形状、大小都一样。
用的是明亮的圣诞纸。每个上面都有一把红弓,在
缎带下,是冬青树枝条。
但是请看!
冬青树
显然,还是新鲜的!
我对自己说:
冬青树是新鲜的。
并且
呼吸变得短促了。因为我在想
哪一个包属于我。
啊,是哪个?
我曾在壁炉前走来走去并且伸着我的手。
但那个声音:
儿子,要是那些个小人儿不来,就没有礼物啦。
8
什么样的舌头的阴影,在那不新鲜的年头里,在什么样的
被锁定在僵硬的颚里的黑暗里,能够抬起来并灵活地转动?
男人和女人僵硬地坐着。双眼在冷壁炉那里
看到的东西,我只
看到了三把椅子。为什么——
告诉我为什么——我以前没有看到它们?因为
它们就在那儿。
小小的红椅子,
是给婴儿用的。紧挨着的大一点的椅子
是给我的小妹妹用的,小小的红摇椅。旁边,
最大的那个,是我自己的,我是老大。
椅子全是空的。
但是
我在思考着一个想法,它比词语更响亮。
想着:
它们是空的,它们是空的,但是——啊,我在这里!
那个想法不是词语,而是一声如风的怒嚎,或者
夜货车撞击着支架铁轨发出的轰鸣,
而你坐在支架下,轰鸣在你听来
什么也不是,不过是活生生的黑暗。突然地,
沉默。
没有
呼吸传出来。
9
我曾在的地方,
现已不在。现在是
率直的群众推推搡搡、挤挤撞撞、拖拖拉拉、磕磕碰碰的地方,
眼含敌意。接着,
突如其来地,认识到:
时代广场,季节是
晚夏而时辰是日落,喉咙冒烟
而高空有雾闪烁,那里
一架喷气式飞机,银白如胶体,幽灵一般出没
穿过持久的光,那光
金黄如酸醋。汗,
在胳膊窝里变冷,沿着身体滑下来。
这是哪一年,在我的生命里,我想
不起来了,但却知道,
在远方,在东南方,在贝乐瓦,
在窗带栅栏的一间平方里,一个女人,
仰卧在一张铁制的小床上,双腿张开着,每只膝
都被绑在床框上,
尖叫。
她持续不断地尖叫因为正是日落时分。
她的头发已经被剪短了。
10
现在小职员回家,守夜人醒来,出租车司机
的心,由于换班而
蹦跳着希望。
一切皆非虚幻。
老人们看完黄色电影走出来。
他们希望出生得晚一点。
他们站在人行道上仰望天空。
他们的内裤在胯部上又干又僵,而
天空广漠地死去。天空
在氖气的第一阵发作之上显得高远。
很快他们就会想走并吃点什么。
同时,在百老汇的巨大水闸下,
钢木又是推又是插
直到在我面前被这裂缝、缠结、漩涡捕捉。
一个警察骑在一匹阉马上。那牲畜的
臀部闪着昂贵的光。警察
有西班牙血统。他的面颊黑黝黝。
他的眼因看而明亮。
他俊美如一个化学定律。
11
无论如何,
我站在这儿,想着雪落。但又不在
这儿。在
某个别处,业已开始,
到得早而夏季还未结束,在西蒙塔拿——
或者是在爱达荷?——在
勒兹帕尔斯隘口,今夜
将有雪。
勒兹帕尔斯高过7000英尺,我曾
去过那儿。第一阵雪,
大,软,稀稀落落,直直地落下来
从从容容地,那白
仿佛出自屏息着的黑。雪
还未堆积起来,但茎杆高高的熊草
已在黑暗里变得苍白。很久以前,我曾见过,
黑暗中熊草的苍白。
不过请告诉我,告诉我,
我是否永远也不会晓得
在给我的那礼盒里到底是什么礼物,
那在圣诞树下的?
12
上述一切的事物都置身于世界里
在那里一切事物都是连续的
都属于原初的梦
这梦的逻辑我不打算寻找。它是这样的
一个过程:经过它,过去时态的痛苦
就被转化成了快乐的
将来时态。
(选自沃伦《或别的》,1968-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