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子的奶奶
玲子是班里的学霸,门门成绩优秀。作文也经常是妙笔生花。最近一次的作文题目是《流淌在心里的那首歌》。玲子以清新秀丽的笔触描绘了一副温馨的画面: 一个深秋的夜晚,七十岁的奶奶在给九十三岁的太姥姥洗脚。微风透过窗子将奶奶的白发吹乱了。太姥姥帮女儿将“秀发”撩起,不觉涎水在盆中溅起了细小的涟漪,奶奶笑了,太姥姥也笑了。妈妈怕奶奶着凉,派我将一件外套披在了奶奶肩上,奶奶笑了,妈妈笑了,我笑了。亲情溢出,在室内溅起了涟漪;一股暖流溢出,似一首歌流淌在一家四代的心底。
读罢,我被感动得泪眼模糊,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随即将玲子喊到了办公室。“玲子,文章构思如行云流水,也宛若一首歌流淌在老师的心底。故事是虚构的?”“不是。” “太姥还健在?”我的口头评语和突兀的问题,让玲子先是一愣,随即是顿悟,她好像记起了我家与其奶奶家的那段往事(我和她闲聊时曾经提及过)。“健在,九十三岁了,由奶奶和姨姥她们轮流照顾,”玲子的解释既让我为“奶奶”的辛苦而心生怜惜,更让我为七十岁的“奶奶”能够享受这样的天伦感到欣慰,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终于有一处温暖的憩息之所了。
随即,玲子奶奶的身影穿梭在我记忆的丛林中。
小时候,我们家和玲子奶奶家同住一个大杂院。我家的老屋坐北向南,她家的老屋坐南向北,玲子奶奶和两个儿子挤在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里。据说玲子的爷爷是位煤矿工人,但常年不见其回家。由她们一家紧吧的生活推测,矿上也应该是经营惨淡,他们的拮据不亚于普通的农家。
玲子奶奶本来有三个儿子,玲子爸爸是长子。但因其娘家没有男孩,玲子爸爸自小住在了姥姥家,为其支撑门户。
我们生活的大杂院面积不大,但因乡邻汲取了大地敦厚、宽广的本性,整个院子便氤氲着淳朴的气息,继而发酵得像一杯浓浓的高粱酒。
那时候人们填饱肚子的主食是玉米面饼子和地瓜干儿,吃腻的感觉有时会让孩子们望着饭碗掉眼泪。为了给家人改善伙食,每当到了开春天气变暖的时候,玲子奶奶就会邀上母亲在院子里支上鏊子,用玉米面儿掺上地瓜面儿和成面团摊煎饼。玲子奶奶心灵手巧,这时她总会充当主力,一块儿硕大的面团由她指挥着,在鏊子上转着圈圈。一会儿的功夫,一张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煎饼就被她从鏊子上揭了下来。一群围在大人身旁早已垂涎欲滴的熊孩子,哪里还顾得上余温的炙热,一阵哄抢之后,一张煎饼就只剩散落在地面的几粒残骸。孩子们肚中的馋虫满足了,玲子奶奶笑了,大杂院儿欢腾了。
玲子奶奶的娘家在公社(那时称镇为公社)驻地。农闲时节她去走娘家,偶尔会带回一个或两个白面火烧,这是亲戚从牙缝中挤出的一份奢侈。这时,她的两个儿子会感到很自豪,每人举着一块儿火烧边吃边在院子中炫耀。此时,作为孩子的我嗅着浓浓的麦香,视线再也难以从那已经被蚕食殆尽的火烧上移开。玲子奶奶这时正端着一盆衣服从室内出来晾晒,看到这种情形,不由分说,从儿子那里夺过火烧塞到我手中。
接过火烧,我虽说有些羞涩,却还是迫不及待地将其填到了口中,两腮立刻被撑得鼓鼓的。被虎口夺食的玲子的二叔满脸沮丧,玲子奶奶只好安慰儿子:“下次我再给你买。”现在想来,“下次”在那时该是多么遥远的将来。
玲子的二叔叫卫国,是兔唇儿,和我同龄。我们经常一起在大杂院里捉迷藏,过家家。吃过晚饭,娘也经常领着我到玲子奶奶的屋中拉家常。围着如豆的灯烛,我有时会扮演坏孩子的角色:“卫国,我们比赛吹灯,你先来。”卫国很实在,脑子不善转弯,他竟也努力地吹了。“嘘、嘘”几声过后,火苗还是稳稳地立在那里,卫国急得满脸通红。娘在一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给了我厉声的呵斥。当时我并不明白娘为什么生气,只觉得卫国吹灯输了,是无可辩驳的事实。玲子奶奶却显得很平静,在旁边打着圆场:“小孩子不懂事。”直到后来长大了,懂事了,我时时在心中与自己对白:“如果当时会察言观色,玲子奶奶的脸上该堆满了小山似的尴尬了吧?她当年的心也该被我的不懂事戳得伤痕累累。”于是,一份深深的愧疚常常萦绕在心头。
到了卫国知道害羞的年龄,他的兔唇儿被修补得近乎完美,我不知道是否源于我的那场恶作剧。但我相信,这也应该是对玲子奶奶被刺心灵的一次最好缝合。可是压在我内心的那份愧疚却没因此而减轻。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醒了祖国沉睡的大地,也吹活了农民的日子。手头有些宽裕的父母开始张罗着盖新房了。但是供父母自由支配的精力却不宽裕:外公患有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妹妹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要想给帮忙盖房的乡亲准备饭菜就成了大难题。父母正在为此一筹莫展的时候,玲子奶奶热情地给我家吃了定心丸:“你们就赶紧张罗吧,备饭、烧水的零碎事有我呢。”现在,母亲每当忆起那段艰难岁月,总会对玲子奶奶表现出无限感激:“如果不是你姥姥(论街坊,我称玲子奶奶为姥姥)的帮衬,那段日子我们不知道该怎样熬过来。”玲子奶奶的淳朴成了我家永远报答不完的恩惠。
我们搬出大杂院后,玲子奶奶也在努力着自己的日子。几年后他们也盖了新房,从此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一晃孩子们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玲子奶奶也如愿升格到了奶奶。日子虽说不是大富大贵,但也风平浪静。我们总是祈求好人一生平安,但命运之神有时会吝啬给好人喘息的机会。
那是一年的大年初三,天阴沉的令人窒息。午饭后,雪花已经七零八落地接踵而至,不一会儿,便将鞭炮燃烧后的碎屑遮盖得若隐若现。两个走亲戚的儿子还没有回家,玲子奶奶在室内显得有些坐立不安。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噩耗将接近七旬的老人击垮了:两个儿子双双出了车祸。二儿子当场身亡;三儿子重度昏迷,可能高位截瘫。
不久,二儿媳带着儿子改嫁了,留下了一座写满痛楚的空宅。三儿媳因不能承受突如其来的变故,远走他乡,留下的是迷茫的杳无音讯。玲子奶奶从此守着病榻上瘫痪的儿子,抱着哭喊娘亲的孙女,支撑起了那个不像家的家。开启了一段看不到尽头的艰难旅程。
有几次,我回老家见到了玲子奶奶。她的背驼了,脸上刻满了风烛残年的印迹。我握着她的手不忍心提及任何一种扎心的痛,只是在心里默默祈祷:人世间也该有一碗精心熬制的孟婆汤。倘若如此,玲子奶奶的心中也可以亮堂许多了。迂回过后,那飘香的煎饼和布满黄色烙印的白面火烧是我们谈及的永恒的话题。
给玲子的作文附上评语:你用妙笔给我们唱了一曲亲情的赞歌,余音绕梁。随后嘱咐她一定将美文读给奶奶听,与她重温那一段温馨。
我也在心中为玲子奶奶写下了一段祝福:希望年逾花甲的她,享受着娘的爱抚,儿媳的孝敬,孙女的懂事和争气,心中还能种下一缕阳光。
作者:刘秀华,山东省博兴县纯化镇中学教师。从事语文教学二十余年,喜欢读书,喜欢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