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北情思:我家的老抽头

鲁北传统文化原创作品

第188期

娘家有三张老抽头。所谓抽头,是一张带抽屉的方桌,既当桌子用,靠在客厅正面墙边,来客时将客人请到抽头旁的圈椅上落座;又做柜子用,桌面下方的中间部分设抽屉,下面是开窗的橱柜,存放茶具、茶、香烟等接待用品。这是古时候鲁北乡村正房必备的家具,多为结婚时置办,当地人称之为抽头。
一张抽头是娘的姥姥传给我姥姥,我姥姥又传给我娘的。听娘说,那张抽头是姥姥的嫁妆,姥姥一直很稀罕,谁也不准乱摸。早些年,生活困难,姥姥一家闯东北,临走姥姥把她最稀罕的抽头留给了我娘。或许是姥姥觉得把女儿1人留在山东会孤单,留下张抽头给我娘作伴吧。
记忆中,那是一张板子很厚很重的老式楸木抽头。抽头是深沉的黑红色,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默默地站立在我家的堂屋。似乎从我记事起,它就那么一声不吭、不显山不露水地立在那里。
我不喜欢它的颜色,那份黑红,浓重得怕人。我常常疑惑,娘怎么不怕它,而且一有时间就一遍遍地擦抹,像是什么珍宝似的。我一般不会站在它身边,怕那黑红色吞噬我。除非下雨不能出去玩了,我就和姐姐挖来一块块板板泥,团成圆球,再压成圆饼,围在老抽头旁印模玩。老抽头的抽屉头、挡板、沿边,雕刻着很精美的图案:有花、有鸟、有云彩……印在泥饼上,漂亮极了。印好了,放在阴凉的地方晾几天,再拿到太阳底下晒几天。那些印花的泥饼就成了又白又硬的泥模了。我们小时候是没有多少玩具的,印好的泥模便是最宝贵的玩物了。或者自己把玩,或者跟小伙伴交换,都让我幼小的心里充满了喜悦。
后来家具多了,抽头被搬到偏房。再后来又搬到伙屋,跟瓶瓶罐罐放在一起。再后来,盖了新屋,换了几次家具,它就被放在仓屋里,堆放上许多粮食袋子,当了防潮的支架。别说,当支架,它蛮结实的。
十几年前,三舅带着妗子从东北回山东居住,开了一间包子铺,缺少桌子。娘毫不犹豫地把姥姥留下的老抽头从仓屋里搬出来,给他弟媳充当了柜台。妗子的包子铺经营得不好,不到一年就关了门,老抽头又被搬了回来。没处放,又放在了火屋里,继续和柴禾、锅头、锅碗瓢盆作伴。
第二张抽头,原本是奶奶的。抽头的颜色是我说不上名字的一种红。很简单的刻着几条花纹,朴素的像奶奶永远不变的黑色大襟褂子。我从来没有真正看清楚它的颜色和花纹,因为奶奶的屋子总是很昏黑,熏得发黑的墙壁,烧得发黑的灶膛,抹得发黑的用具。窗户又那么小,太阳不能大大方方地照进来。晚上的油灯如一颗小的不能再小的豆粒,只能照见奶奶满是皱纹的脸和一巴掌大的发着暗红的抽头桌面。后来奶奶去世了,奶奶的屋子锁了好久。再打开时,我的几个姐姐就搬进去住了。抽头是否在老地方,我也记不清了,最后就不知所踪了。有人说被劈成柴烧了,也有人说被一个房客偷卖了。
第三张抽头,年岁最短,是父亲前妻的。原来什么样,父亲也记不得了。父亲成亲时才17岁,少不更事,对家里的家具和人都不在意。不久又随部队出发去了远方,几年后回家离了婚,后来索性连家也不回了。那个女人,因为有女儿,离婚不离家。守着女儿过了几年,终于没坚持住,得病撒手人寰。那张抽头和离婚不离家的女主人,也便成了一份模糊的记忆。
当我们从一个漏雨的棚屋里搬出它时,它已散了架子。桌面裂成三段,没了抽屉,没了挡板,没了沿边,只剩下四条腿还勉强晃晃悠悠地靠墙立着。八十岁的老父亲已记不起自己家里还有这张抽头。还是娘想起来,这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她不曾照面的女人用过的旧东西。抽头破旧得实在无法使用,只得劈成柴,送去火屋,塞入灶膛付之一炬。
这三张抽头渐渐从我的记忆里淡漠了。
现在,没有人用抽头了,连老人们也不用。新式的茶几、电视柜、沙发,又轻巧,又鲜亮,又美观,像浓妆艳抹的女子,诱惑着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这些抽头,成了历史。有的被砸了烧火,有的被拆开打新家具,有的抛在院子里漏雨的棚子里被淋坏,有的放在火屋里,和柴禾瓶瓶罐罐们一道被灰尘覆盖掩埋。只有极少数幸运地被某个收藏家相中,买了去放在了展览馆里,抑或被商人们相中,几个钱买去,摆在铺子里,期望靠它们赚钱。
再记起它,很偶然。老公要装裱字画,需要两张很墩壮的桌子架案板。家里的书桌、写字台、电脑桌都太轻巧,承受不住沉重的案板。我为此很着急。跟娘唠嗑说到此,娘说:“不用到处找,老家的抽头就很墩壮,一定行。”
果然,从娘火屋里搬出的姥姥给的那张抽头很墩壮,用手使劲推,抽头竟纹丝不动。除了一两块板子掉下来外,其他地方还非常结实。我惊讶于这张历经了上百年、或许几百年的乌蒙蒙的被灰土掩盖下的抽头竟这般结实、墩壮。
老公在修理时惊讶地发现,抽头的桌面竟然是整张的板子,不像现代家具,稍一宽点的面板就是拼接的。我也曾想象,做抽屉面的楸树得有多粗?但终于没有想出来,毕竟我没见过楸树,更没见过极其粗大的楸树。更令他惊奇的是,整张抽头,一个金属钉子也没有,也没用任何胶粘合,全部靠榫卯严丝合缝地扣合、插接,简直是巧夺天工。那份奇妙、那份精巧,令人叹为观止。
这张抽头,现在就摆在我家的书房里,和书橱、电脑桌等现代化家具站在一起。它背负了极其沉重的案板,无论是装裱字画还是做别的,都稳如泰山。现在,案板撤去,这张抽头,成了老公的书法桌子。阔大的抽屉里放着书法字帖、印章、装裱工具。下面的柜子里,放书画卷轴正合适。桌面上铺着洁白的毛毡,有序地摆放着宣纸、毛笔、砚台等,给它的古朴增添了几许书卷气韵。
老抽头是书房里最结实、最墩壮的家具,它稳稳当当地站立着,将要陪伴我们走过未来更多的日子。
作者:盖建红,山东博兴县人。中学教师,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小说《下雨了》《夭夭的浪漫事儿》,散文《无花果》《一碗馄饨》《听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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