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信人走天涯(3)

书接上集:张玉兰带着庭华和荣英,踏上了回山西的旅途。路遇福海的战友、阳信同乡李连堂,得到了悉心照顾——

隔山血脉连

季节已是初冬,山西交城连绵起伏的山峦上满眼褐黄。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硬是在山坡上造出来的梯田,一阶连着一阶,一波连着一波,像是大海涨潮时涌出来的涟漪。天空湛蓝,没有一丝云彩,寒风从东北方的山口上吹进来,山路边只剩下枝杈的沙棘棵子,在风中瑟瑟发抖。

田家峪村通往山梁的小路上,穿着一身褪了色的青布衣衫的张学安老汉,叼着烟袋杆子,佝偻着腰蹒跚而行。他要到通往山外的公路边上,看看他的三妮子玉兰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了没有。一个月以前,收到玉兰的回信之后,他就掰着手指头天天算日子,他在心里不断地默念——祈求老天开恩:保佑玉兰他们能顺利地回来。

他活了六十多岁,还没有出过远门,没坐过火车,汽车也没坐过。他想象着玉兰娘仨在路上的艰辛,懊悔地跺着脚骂自己,骂了一遍又一遍。他懊悔自己一时心软,放走了福海和玉兰;他悔恨当初自己同意找这么一个山东的上门女婿。

半个月以来,他每天下午都会漠然地站在那里,伸着脖子顺着公路的走向左右张望。疲惫焦灼的眼神里充满了悲痛与无奈。每过一辆汽车,他都巴望着汽车会突然停下来,玉兰牵着孩子从车上平安地走下来。

太阳即将落下山头,他站得累了,又点上一袋旱烟吸着,找一块石头坐下,没有回家的心思。因为,见不到玉兰他们,他实在不想回到那座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石头小院,看到那间三妮子玉兰一家人住过的西屋。

两个时辰已经过去,腚底下那块椭圆的石头已经捂热了,他还没有回家的意思。他弓着腰不停地咳嗽,憋得通红的脸上,鼻涕眼泪不受管束地肆意流淌。

玉兰娘把做好的汤面,端到外屋的方桌上。望着静静地戳在桌子下面——张学安时常蹲在上面的那条宽板凳,摇着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院子里的那条大黄狗趴在西屋的门口,似乎也在替主人伤心,眨眨眼,张张嘴,无精打采。玉兰娘掩上房门,走出院门,站在石阶上向山梁子上的公路上张望。

她同所有的中国农村妇女一样,面对厄运,面对苦难,面对无穷无尽的苦日子,只有忍耐苦熬。但是,相比家里遇事急躁,唉声叹气,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的张学安,她表面显得沉稳了许多。其实,她心里比张学安更难受,闺女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心中牵挂着她的三妮子和两个孩子,都快想疯了。她忍受着煎熬,操持着这个多灾多难的家。

东北方向,山口那边吹过来的风,已经寒冷刺骨。玉兰娘走在风中,脑后的发簪被吹开,花白的头发随风飘散。当她走到村口石碾子旁边时,远远望见远处山路上,张学安孤零零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向村子走来。她失望又颓丧地停下脚步,禁不住泪眼婆娑。

傍晚,东北方向,山口那边吹进来的寒风裹夹着雪花飘来。扒拉了几口汤面,脸对着门口的张学安惊得瞪大了眼睛。他极速地走出院子里,抬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沮丧得捶手顿足。他带着哭腔喊着:“老天啊!你咋这么早就下雪呀?可不能下大哩——封了路啊!俺娃子还没来家呢!”听到喊声的玉兰娘也走到院子里,抬头望着黑压压的天空,随即发出了一阵长长的叹息。

风雪夜归人

玉兰背着行李,领着荣英子。李连堂拽着庭华,相跟着走出了太原火车站。

站前广场上,停着很多铁皮棚子的出租三轮摩托,驾车人叼着烟卷,斜倚在棚子上,虎视眈眈地审视着下车的乘客。李连堂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广场的边缘上停着两辆军绿色的帆布篷卡车。便指着军车说:“嫂子,你先看着孩子在这里别动,我去那边看看。”玉兰两只手一左一右抓住两个孩子,用身子护住他们。他们娘仨,站在出站口的台阶下面,望着李连堂一溜小跑地奔向军用卡车。

李连堂气喘吁吁地跑到军车跟前,伸着脖子向驾驶室里面张望,想看清是不是自己部队的人。却被一声大喊给惊住了:“李连堂,你小子瞅啥哩?在这里干啥呃!”这个声音是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干部发出来的。他胸前别着的毛主席纪念章,迎着太阳跟汽车挡风玻璃一样,闪闪反光。

李连堂赶紧跑到汽车窗子下面,立正打了一个军礼说:“报告连长,我探亲假到期了,要回连队,想搭个车,真是太巧了,遇上了您。”

连长推开车门,说:家里都挺好的吧?李连堂又一个军礼:“报告连长,家里都好。"连长说:"上车等着吧,先吃点东西,下一列火车到了,接上新兵我们就走。”

李连堂站在原地没动,也不上车,脸涨得通红,紧张地说不出话来。连长瞅了瞅李连堂,莫名其妙地说:“咋了,弄啥事?”

李连堂闭着嘴,伸手指了指站在出站口台阶下面的玉兰娘仨。连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急了,大声说:“谁,谁批准你带家属来连队的啊?还来了仨!没听说你有俩孩子啊?这两天来新兵,事多,任务重,你真会添乱!”李连堂紧张地结巴起来,说:“不,不,不是,他们不去连队,是张福海的家属,张福海,他,他死了!”连长瞪大了眼睛问:“哪个张福海?他是干什么的?”李连堂只好如实回答:“就是那个在咱们连里当兵,又在山梁子下面——田家峪村里找了媳妇,没回山东的那个张福海的家属。他们前两年回山东了,张福海病死了,他的老婆孩子在山东过不下去,又回来啦!”

连长拍了拍头:“这个张福海呀!跟我一年当的兵,他咋又死了呢?快去把他们接过来。”说完,自己跟着李连堂一溜小跑,过去接玉兰娘仨。

在部队的敞篷车下,玉兰娘仨享受到了宾客一样的待遇。连长和带兵的干部拿出了车上带的火烧、油饼、饼干给他们吃。连长还跑到车站的商店里,给两个孩子买来了一包糖块。只是他们谁都只字未提战友张福海的名字。庭华吃着糖块,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汽车上发出的汽油和油漆的味道,怪怪的,却很香。

下午两点多,二十来名新战士排着队走出了车站。他们打着背包,戴着没有帽徽的军帽,穿着没有红领章的军装。一名带兵的干部,指挥他们走到车下列队点名,让他们分成两队,分别上两辆军车。

他们一个一个攀上车尾的铁梯子,车上早有一名老兵抓住新兵的手,把他们拉上车厢。最后,连长让玉兰上了打头的车,自己把荣英子抱起来,举上车递给玉兰;又把庭华举起来,李连堂在车上接住了庭华。连长疾步转身坐上了副驾驶位。庭华在连长转身的时候,看见了连长腰间的一个皮套里,插着一把黑色的手枪。

连长指挥着两辆帆布篷军车,快速地开出太原城,驶进了茫茫的群山之中。山路多弯,两侧都是悬崖,而有的地方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青褐色,阴森森的大石头,歪歪斜斜地立在路边,仿佛随时可能倾倒而砸下来。

驾驶员稳稳当当地把住方向盘,看到了零零星星打在汽车挡风玻璃上的雪花。他眼睛盯着前方,不动声色地说:“连长,下雪了!”拿着小本子记录着什么的连长,打了一个激灵。他摇下车窗玻璃,探出头来看着乌云滚滚的天空,对驾驶员说:“快点开,天黑之前赶到连队,如果雪下大了,封了山,可就麻烦了,这么多人又冷又饿,可咋办?还多了一个女眷和俩孩子呢!”说完,低头继续在摇摇晃晃中,往小本子上写字。连长的神色非常镇定自如,但是,他此刻的心境肯定不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惬意。

毕竟是入冬以来第一场雪,乌云密布,寒风呼号之后,并没有“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而是,落地即化,虚惊一场。

两辆军车风驰电掣一样在山路间穿行。帆布蓬车厢里的人,身上的衣服显得像纸一样的单薄,新兵们冻得瑟瑟发抖。李连堂打开背包,把被子裹在庭华的身上。车上一个带新兵的老兵也解开背包,把被子裹在荣英身上。玉兰看着这一切,感动得无以言表,再说谢谢,已经显得苍白无力了。如果流眼泪,显然是对贵人的不尊。

她看着庭华和荣英子,暗暗地下决心,一定要把他俩拉扯成人,让他们也做能帮助别人的人。从此,在漫长的苦难生涯中,她再也没有在两个孩子面前流过眼泪。而这么一次不同寻常的旅途,在幼小的荣英子和庭华心中,却播下了崇尚军人的种子。

晚上十点左右,汽车穿过山口又绕了一个弯,停在了那座圆桶状哨位下面的公路上。从这里汽车向右再绕一个弯就进了军营,而向左下边走的山路,通往山洼子里的田家峪村。

玉兰领着两个孩子,下了敞篷车,向连长、李连堂他们道别。连长要派人送玉兰娘仨回家。玉兰执意不让,说,已经到家了,不能再麻烦大家。漆黑的夜晚,玉兰和庭华看不清李连堂和连长的面孔,冲着已经启动的汽车深深地鞠了一躬。

当玉兰娘仨敲响张学安的小院门时,一阵寒风又送来了纷纷扬扬密集的雪花。大黄狗汪汪叫了两声便回过身去,用两只前爪挠着屋门,喉咙里发出嗯嗯——呜呜的声音,好像是在叫醒主人去开门。

张学安老俩口同时一骨碌爬了起来,他们不约而同地预感到这是三妮子玉兰回来了。

小院的门还没打开,张学安老俩口就听到了两个孩子稚嫩地呼喊:“姥爷——姥娘——开门来。”张学安老俩口顿时老泪纵横。当他们打开院门,抱起孩子的时候,夹杂着尖细的童声,刺耳的哭声,响彻了山谷里的雪夜。

作者:韩军,山东阳信县人。滨州市诗词协会会员,喜好文学,散文、诗歌作品曾多次在报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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