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徒骇河边

我家住在徒骇河边

文/张迎春

我的家,在鲁北平原一个角落里。那里没有名胜古迹,没有名山大川,只有徒骇河从村东边的麦田边流过。河水浅缓,芦苇纵横,野鸭低飞。两岸绿树成荫,麦浪飘香,悠闲的牛羊低头啃着茂盛的草。童年的家乡,只有矮矮的篱笆、弯弯的胡同、袅袅的炊烟、亲亲的乡音……

小时候,我们总是沿着地边的沟渠挖野菜,在大大小小的水塘里抓鱼。饿了,去张大叔孙大爷家的地里摘瓜;渴了,用蓖麻叶子系成壶去树荫下舀水喝。村南、村西,有两个大大的水塘,那可是我们免费的游泳场。如果雨水好,不但田里的庄稼长得旺,水塘里的水也能没过大人的头顶。每当这时,小伙伴儿们就拿起家里的“盖天”,大呼小叫地到水塘里嬉戏。学狗刨、扎猛子、打水架,玩着玩着,会游泳了;玩着玩着,身体棒了。无论是月朗星稀,还是月黑风高,都挡不住我们捉迷藏的热情,房顶上、柴堆里、麦田里……

贫瘠,养育着她世世代代的儿女;闭塞,容留了许许多多的记忆。那是生我养我的热土,那是温暖我灵魂的港湾。岁月,侵蚀了记忆,斑驳里有许多的酸辛,模糊中融入了难忘的快乐。岁月,成就了我的梦想,却带走了我的亲人,让我成了孤独的游子。

我家的院子里,有两棵高高大大的梧桐树,屋后有几棵健壮的家槐。父亲常对我说:“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凤凰没来,家里倒是有三个整天爬上爬下的野小子。每当夏夜,吃过饭,娘在收拾碗筷。我们哥仨就坐在凉席上,在“哗啦哗啦”风吹梧桐叶声里,听父亲讲祖辈的故事......

曾祖父

我还记得曾祖父,高高的身材,穿一件青色长袍,面容清瘦,脸色黝黑,长长的白胡须。他很少讲话,整日端坐在堂屋的椅子里,直到快要吃饭的时候,他便披上青色的棉长袍,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牵着哥哥或是我,颤巍巍地到饭桌边来。那时的我,两三岁的模样,始终没有了曾祖父讲话的印象。

听父亲说,曾祖父年轻的时候,我家在村中间,是村里的大户。有十几间土坯房,院落很大,大门朝南。院里,养了几匹马,还有一驾车。村子里有什么场面的事情,左邻右舍都是提前一个晚上到我家商量借车的事情。曾祖父每次都很爽快。

我家的几个老姑,嫁得都很远。因为曾祖父要面子,嫁近了,是行不开车马的。家里的几十亩地,都是曾祖父用辛苦的劳作赚钱一点点买回来的。因为在他眼里,老百姓的命根子就是土地,没了土地,根就没了,命就没了。

我有三个祖父,他们没怎么上过学,只有三祖父有些文化。等到祖父成家立业的时候,房子分了,地也分了。儿时的我只记得,大院已经破败,被儿孙们分成三三两两的院落,祖父们都生活在曾祖父的荫蔽下。

三个爷爷的故事

从我懂事起,爷爷便用独轮车推着我走村串巷卖香烟。我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褂,母亲在褂子里边做了个“偷不着”的小口袋,在外面绣上“鲤鱼跳龙门”。香烟换来的一毛一毛的钱,就塞进“偷不着”的小口袋里。当那些买烟的爷爷、奶奶们用手摸着“鲤鱼跳龙门”夸赞做工是如何精细时,我总是带着疑惑的眼神去审视她们,可心里却像灌了蜜——美!推车的日子长了,爷爷落了个腰酸腿疼的毛病。

春天煦暖的风,跳过矮矮的泥巴墙,几棵小树已经有了小小的芽苞,一股淡淡的绿色微微渗出。奶奶总爱把那芽苞比做我们的小嘴巴,还用瘦瘦的手指指着我的额头说:“馋得很哩!”小树茁壮成长,我也已经开始“咿呀”学语,爷爷总爱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握着我的小手,拿一把小铲为枣树施肥,小心翼翼,没有半点马虎。

每逢我的生日,爷爷总是刻出两个吉祥符,一个套在我的脖子上,一个挂在枣树上。他虔诚地站在那里,嘴里念念有词。现在我才明白,那是爷爷用他最淳朴的方式为他的孙子祈福。我被爷爷抱在怀里、看在眼里、挂在嘴边,我是爷爷的全部。他呵护着我,呵护着这棵在我生日时种下的枣树 。

一个夏夜,狂风大作,大雨倾盆。泥巴墙被冲倒了,枣树的几个大枝也被吹折了。爷爷好几天都没有笑容,他找来绳子和木棍,慢慢地为树捆扎,生怕弄伤它的枝。他还时不时地从屋里跑出来看。那几天,爷爷从不让我跑出院子,怕我被什么伤着。我不懂事,还因此揪掉爷爷好多的胡子。

那段故事,我永远都不能忘记。爷爷已去世好多年了,但每当站到枣树前,浮现在眼前、萦绕在耳边的总是爷爷慈祥的面容和沙哑的声音。我呵护着枣树,就像是呵护着爷爷留给我的那段最真挚的情感。这也许是我告慰爷爷的唯一方式。

公交车在泥泞的路上颠簸,雨点还在击打着车窗,外面的冷风横冲直撞,不时挤压着这条蠕动的“铁虫”。

爷爷带我去城里看望他的战友。我虽是参加工作已有一年多了,但在生人面前还像一只惶恐的小雀,连爷爷有时都替我着急,所以决定带我去“锻炼锻炼”。汽车驶进小站,乘客们伸伸懒腰,似乎是留恋这小小的天地。窗外的雨终于停了,街上涌动着黄褐色的浊流,我下意识地看看新裤子、新皮鞋。爷爷牵着我的手,将我拉出车外。

走过几个路口,前面的水格外深,几乎淹没了自行车的大半个车轮。我放慢脚步,犹豫着。爷爷挽起裤管,一把将我拉到他的背上……只有短短的几步,我却像走回了烂漫的童年。爷爷做的风筝、哼唱的花脸、夏夜的故事,一股脑儿在脑海浮现......

还没等我回过味来,爷爷已将我放到地上。我向四周看看,幸亏人们都忙着赶路,没人注意我。

爷爷是村里“臭名昭著”的人物。因曾祖父的去世,全家东挪西凑了点钱为他做了套衣服,还做了一床新棉被。爷爷看着身边冻得发抖的两个弟弟,望望因劳累过度而过早驼背的母亲,含着泪给曾祖父磕了三个响头,将为曾祖父做的棉被留了下来。从此,村里几个白胡子太爷便戳着爷爷的脊梁骨骂:“这个不孝子孙,会遭报应!”爷爷有泪只能往肚子里咽。

爷爷在学校里做了一名传达员。每天将烧开的水放在门前,等学生一来,便打开话匣子教训一顿。听说哪个班出了调皮鬼,他就和你粘上了:连哄带劝,有时也会骂你个狗血喷头。一打二吓唬,保管奏效。时间长了,爷爷就叫来村里爱唱的老哥几个,拉开架势,来段《智取威虎山》,使平时埋在书堆里的学生也开开眼界。每年学校里总要出几个中专生、高中生,遇上谁家日子紧,爷爷就送去三十二十的。

父亲

父亲出生在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家庭,祖父给予他的是一种农民特有的不服输的倔强,凭着这股倔劲儿,父亲考进当时我们那一带的最高学府——惠民八中。这消息令全家欢欣鼓舞,祖父逢人就说:“我们家出了个识文断字的秀才。”祖父的希望成了父亲追求的理想。于是,父亲暗下决心,一定要做一个受人尊敬的老师。每个星期的第一天,父亲便背起黄米面和着菜叶蒸好的干粮,沿徒骇河堤步行二十余里到校读书,经常是通宵达旦。每个星期的最后一天,父亲就用节省下来的饭票换成白面馍馍,带回家给祖父、祖母和两个年幼的姑姑。

父亲毕业那年,正赶上祖母病重。望着不堪生活重负的祖父,拉着两个年幼的姑姑,父亲把当老师的梦想深深埋在心底,一横心回家务了农。他有学问,为人厚道,断不了为村里的乡亲写写信、出些点子,还常常替四邻解决些“清官难断”的家务事,自然而然成了村里的“先生”。不多久,村里要办学校,需要找个代课教师,父亲总算有了一个圆梦的机会。父亲回家和祖父商量后,满心欢喜地去村支书那里报了名。一家人脸上又漾起少有的笑容。过了好几天,仍没消息,父亲忙去找支书打问,却吃了个闭门羹。原来,支书小学毕业的侄子成了代课教师,尽管他还有点口吃。这件事,注定了父亲与老师终生无缘。

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一家人的生计上。他走街串巷收过破烂,推独轮车去过天津,还进工厂干了几年装砂工。儿时,我和父亲嬉戏,总爱摸他的肚皮,见上面有许多小疤痕。看着它,父亲总能滔滔不绝地讲起那闷热厂房里烫在身上的许多故事。

由于父亲人缘好,办事稳妥,村里人推选他干了生产队队长。那几年,正赶上闹蝗灾,一家人守着不多的一点粮食。事也凑巧,支书当代课老师的侄子来找父亲借粮,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全家人没有一个不来气的,可父亲偏偏把不多的玉米借给他三十斤。后来,全家人催父亲去讨要,父亲摆摆手说:“他现在也不好过,就算了吧!”

队里要分地了,当时时兴抓阄。把地分成三六九等,全凭命运。王寡妇拉扯个十多岁的孩子,家境贫寒,一伸手却抓到了村东临河的上等地,这可把她乐坏了。她家后的孙老歪,一家五个儿子全是壮劳力,偏偏抓着村西的三等地。老歪凑过来皮笑肉不笑地找王寡妇换地,王寡妇连连摆手。老歪恼羞成怒,冲着王寡妇只嚷嚷:原来如何如何帮你,现在却不知回报。几个儿子也在一边助威。形势是一边倒,明摆着是欺负人。旁边的人不敢吱声,父亲看不下去了,挺身而出:“地是自己抓的,咱们可不能昧良心做事,欺侮他们孤儿寡母!”老歪就是老歪,和几个儿子挽起袖子扑上来……父亲被打得满脸是血。

事情闹到公社,父亲据理力争,地还是分给了王寡妇。那个时候,我对父亲油然产生一种崇拜,他身材不很魁梧,但是足以为弱者遮风挡雨。他才是真正的汉子。他脸上的血迹不是失败的耻辱,却恰恰是胜利的旗帜。

母亲

母亲是这个家族里的功臣,她不仅生养了她的三个儿子,还和父亲一起赡养着家中的老人。为他(她)们缝缝补补,为他们颐养天年,为他们养老送终。

母亲的脾气大,吃得苦。从小到大,我们哥仨没少挨过训,农村孩子皮实,也训也打,才成个人。在家里,父亲排行老大,母亲是大嫂。婚丧嫁娶、盖屋垒墙,事事都是父亲安排,母亲忙活。父亲张罗着房前屋后种树,母亲就领着我们哥几个去自留地里种辣椒茄子豆角。父亲外出打工,母亲就在家里纺线织布。一家人吃穿住,都是父亲母亲带着两个姑姑一块操持。

天冷了,大雪纷飞,院子里的雪没过膝盖。戴上棉帽子,裹上大棉袄,穿上棉靴子,所有的一切都带着母亲手心里的温度。中午回家,最高兴的是一家人围坐在小桌子上,等着开饭。母亲忙着掀开锅盖,大白菜、粉条、辣椒,满满的一锅汤。一人一碗,没有人说话,七里出溜,汤下去了,汗出来了。母亲在灶堂里烧了几个辣椒,切碎放盐,点几滴油,热水一浇,一家人吃得可带劲儿了。农家日子苦,可是苦得踏实,心挨得很近;一家人都知足,各使各的一份劲儿;粮食放在一个瓮里,钱由母亲保管。

每当看到琳琅满目的商场里,包装精美那种的老粗布,即使有也被冠以“绿色、环保、无毒、保健”的名堂,透出浓浓的脂粉气,成了商家捞取油水的玩偶。我的思绪早已离开这喧嚣的世界,飞回到童年,又飞回到母亲身旁,梦醉在“嗡嗡”的纺车声里……

家里种了几亩薄田,为了全家人的穿戴,便拿出一半来种棉花。从棉芽探头的第一天,我便跟在父母后面整天小心翼翼地摆弄那些充满希冀的小生灵。眼前绿翼浮动、小渠流水、鱼儿欢畅、恬淡田风,绝没有现在的孩子咿呀学语就被塞进幼儿园的辛苦。等到收获棉花的时节,是一家人最为忙碌的时候。家里的地排车、小推车全用上了。秋虫唧唧,寒露初凉,披星戴月,几乎天天如此。

冬闲时节,木格子窗外月朗星稀。母亲摆好纺车,搓好棉条,专心致志地纺线。她时而舒展、时而俯身、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简直是在表演最具家乡特色的古老舞蹈。“嘤嘤嗡嗡”的纺车声便是最醇厚的天籁之音。我伏在土炕上,在飞卷的棉线里思绪飞扬。春天里,母亲抱我看桃花。夏日里,父亲牵我学游泳。秋风中,爷爷用手推车推我卖香烟。冬日里,跟着哥哥学溜冰……纺车声里,我读懂了父亲的执著、母亲的倔强。这声声不息的纺车声里,我体味到了挚爱亲情。

母亲的纺车早已落满了蛛网,纺车声也已经尘封在我少年的记忆里。我常年在外奔波劳碌,淡漠了生养我的这片土地,淡漠了抚养我长大的亲娘,只留下她孑然一身,陪她的只有那架纺车。我忽然害怕起来,忘记了生养自己的土地、忘记了过去,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飞得再高,终究会消失在迷茫的天际。

岁月的年轮碾压我的身体,煎熬着我的灵魂。过去的回忆给了我奋争的力量,不屈的人格。不会忘却贫瘠土地上的伤心与苦痛;不会忘记从她干瘪乳房里吮吸的美好与坚强。我感谢家乡的稀疏月影,感谢淳朴民风里的不老亲情,感激篱门矮墙耕牛炊烟,感激环绕村落的那一弯徒骇河的水……

作者:张迎春,山东省滨州市滨城区人。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滨城区诗词学会会员。工作之余,笔耕不辍,在《阅读》《精品小说》《创新写作》等发表散文、诗歌、小小说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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