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虽长,未敢忘卿卿
我叫姜夔,字尧章,绍兴二十四年出生于饶州鄱阳。
也许在父亲的心中,他是一直希望我能够成为尧舜时“夔”那样的大乐官的。父亲极有才华,在绍兴十八年得中进士,后授官汉阳,幼小的我随同姐姐与他一同赴任。母亲在我六岁时便已病故,对她音容笑貌的怀想与鄱阳这个名义上的故乡一样,童稚的我早已淡忘。
崔颢赋诗说,“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我在汉阳城里生活了八年,听汉水与长江日夜不息的涛声,随父亲探寻俞伯牙与钟子期高山流水的千古佳话,父亲教授我诗文与音乐,看着他逐年拔高身形如一颗小白杨的儿子无比欣慰。我十四岁时,父亲病倒在汉阳县衙的那张床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母亲去时我还小,不懂人世间的生离死别,父亲去时我少年,长姐已嫁,环顾身侧无有一人。“少时孤贫”,史书用这样凄凉的字眼描述我一生的开端,长路漫漫,我不知道命运已在暗中写下谶语,只擦干眼泪,随姐姐来到山阳村。
日头东升西落,寒窗扑进多少西风;飞鸟往返,门前桃花几度春浓。姐姐贤惠而沉默,她节衣缩食供养我,只因她与父亲一样,希望我这个读书人一飞冲天。
我自十九岁上开始参加科举,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次次名落孙山。
站在士子人头攒动的考场外,我会心生怀疑:尧章你是否是一个读书人?
二十一岁时我离开姐姐,挥手作别山阳村的桃花与鸟鸣,大丈夫不能居庙堂之高,那就处江湖之远吧。
我开始飘泊江湖,浪迹天涯。
后人认识我大都源自那首《扬州慢》的词。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后世里有人说,有些歌声,注定要成为绝唱。当《扬州慢》在江淮的歌台舞榭里被追捧传唱时,我流浪到了合肥。
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过不寂寥。
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
赤阑桥畔的那个女子,如临水照花,只三两声琵琶,就捕捉了我的灵魂。她是我此后四十多年余生中的魂牵梦绕,是依依的柳色,是雪中的《疏影》,是清冷的《暗香》,是元宵夜无眠的灯火,是无尽期的肥水东流,是我赤阑桥边永不能忘却的“尾生抱柱”。
二十多年后的夜里,我无端端地想起她,“人间别久不成悲”,她只在缥缈的风烟处,拿一双春水般的眼眸望我。
我是一个多么无用的人,惯常会做的只有写诗填词制曲。生活窘迫到要靠卖字和朋友接济。我拿什么爱她呢?在她“别时针线”,“别后书辞”的温柔与多情里。
我离开了合肥。
我始终是一片浮萍,在江湖的浪潮里漂泊。
三十多岁的时候,我结识了大诗人萧德藻,得老大人的赏识,将侄女嫁给我为妻。
两袖清风,身无长物,贫无所依,这便是我成年后的生活写照,连“白石道人”的称呼,也不过是清贫之中的自嘲。
南山仙人何所食,夜夜山中煮白石。
世人唤作白石仙,一生费齿不费钱。
贫穷是我终身的底色,一生做人清客看人脸色是我的生活方式,而可笑的是,我骨子里仍然坚持那么一点书生意气文人风骨。
“少年情事老来悲”,赤阑桥边的女子是我无法割舍的诗与远方。岁月长,衣衫薄。“未老刘郎定重到,烦君说与故人知”也不过是音信杳杳。
我还是会思念你,把你隐藏在我的每一首纸短情长的词赋里,我克制又长久地想你,让百年千年后的人们,说到我时,总会提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