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善骁·第一片落叶 ——追忆老同学戴福生
家住京城,与紫竹院公园仅一墙之隔,有门相通。每年盛夏之际,在这座层绿叠翠、曲径通幽的首都名园内,满园的翠竹在葱绿中透着生气,环湖的垂柳于婀娜中挥洒风流。尤其是那一泓荷塘碧毯,朵朵荷花争先恐后地跃出湖面,红得可爱,艳得喜人。在炎热的夏日中尽显秀色美景的紫竹院,成了众多市民消夏、踏青、歌舞、休闲的极好去处。
通幽曲径乾坤大,篁竹当年憩御骑。
新荷亭亭立越女,湖柳袅袅舞吴姬。
摩诘吟句非别处,书圣挥毫应此溪。
可笑世人多碌碌,何如寸土伴黄鹂。
然而自然法则不容抗拒,紫竹院的好时光也是有限的。每当到了九月下旬,一阵秋风,两场秋雨,就不知会从哪颗树上悄无声息地掉下第一片落叶。这一信号的出现,意味着公园即将变成另一番萧瑟景象。再过一些时日,大自然就会在铺满枯枝败叶的湖滨山径上,肆意挥写着关于秋愁的诗和画。
一个噩耗从河南郑州传来,使2005年的秋愁出其不意地提前来到了。老同学戴福生的儿子打来电话,报告了他父亲的噩耗。同窗好友之死,使我深感悲痛,并且竟有一种莫名的伤感心情,因为戴福生成为我们小小的“紫竹院”——浙江大学金相592班第一片悄然飘下的落叶。而仅仅在一年前,他还与老同学们欢聚一起,一路上健步如飞,谈笑风生。
2004年4月,我们金相59级的同学在毕业40周年返校聚会后,又集体去浦江仙华山旅游。这次活动发起人之一的戴福生,从郑州乘坐一夜硬座客车,提前赶到约定的集合地上海,然后又与上海同学一起乘专用大巴抵达浙江大学玉泉母校的校门口。一路上他依旧像从前那样话语喋喋,笑声朗朗,一车年逾花甲的老同学都受到他的感染,人们仿佛又找回了40年前的学校生活。
记得40多年前在刚进浙大时,同班一个操着浓重宁波口音的同学显得十分热心和主动,引起了我的特别注意。几天后他的名字最先被我记住了,他叫戴福生。后来彼此变得熟稔了,我就随大流也改称他为“阿戴”。阿戴的活动、组织能力和演唱才能,很快得到同学们的公认,他担任了班上的文体委员。在大学的最后两个学年,他是机械系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当时我们班和系的文娱宣传活动开展的相当活跃,阿戴功不可没,他组织的“十送红军”演唱在文娱会演上大获成功,使这首歌着实在同学中流行了一阵子。
青山易改,秉性难移。40年过去了,明显变老的阿戴却是人老心不老,依然是那么热情、达观和活跃。毕业之后,在同班同学中,我大概是与阿戴的联系和接触比较频繁的一个,因为我常去郑州出差,不时与阿戴晤面,有时候还请他帮忙处理当地一些事务。对我“布置”的任务,他从未推辞过,而且每次都不遗余力、千方百计地去完成。尽管他的经济比较拮据,却从未提出过什么回报。这是一个典型的20世纪60年代的儒生,一直恪守信念,“墨守成规”,保持着那个年代的那一种纯真、质朴、真诚。
2004年的四天相聚转瞬间就过去了,同学们即将各奔归程,大家相约在三年之后,即2007年4月母校110周年校庆时再聚杭州。就在同学们握手相看、依依惜别之际,有人用宁波话大声地说:“三年后我们一定再见!”那是阿戴的声音。
然而谁能料到分手后仅仅一个月,阿戴就病倒了,而且被确诊为可怕的晚期肺癌!消息传来,引起了同学们的极大关注。考虑到阿戴的经济状况,上海、北京、天津、杭州的同学纷纷慷慨解囊,雪中送炭。一位定居于美国的同学叶功明,尽管自己的条件并不好,也寄来了二百美元。上海的张锦亮与我、杨方明(比我们低一届的同学,当年与阿戴同为系学生会宣传部正副部长)相约,每人带了三千元钱以及各地同学们赠送的心意,同赴郑州看望阿戴,应我的请求,我的好友、气功大夫姜天希也请了假随我们同往。
突如其来的袭击一度严重地挫伤了阿戴与病魔斗争的信心,及时送到的同学们的情意、祝愿和慰问,给了他以莫大的精神安慰和支持。正当我们在医院探望阿戴的时候,一位不速之客出现在病榻前,她微笑着自我介绍说:“我是张珠红。”张珠红,一位整整阔别40年的同学,又不是我们同班的(她是金相593班),难怪相见不相识了!她也住在郑州,已经退休,闻讯特地赶来看望阿戴,并且当场交给他一千元人民币。一千元的数字看似微不足道,然而我们在谈话中才知道,她的退休工资每月仅八百元!
凭借顽强的意志和毅力,阿戴承受了十次痛苦的化疗。治疗期间,不断有同学打电话鼓励他,阿戴的精神状态始终很好,但是癌细胞是不认“精神”的,它们无情地得寸进尺蚕食着健康肌体,吞噬着好细胞。疾不可为,医院不止一次地发出了病危通知。
隋朝一位孔子后裔、越州山阴(绍兴)人孔绍安,留下了一篇令人伤感的《落叶》诗,诗曰:
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
翻飞不肯下,犹言惜故林。
树叶在秋气中飘落,在空中翻飞仿佛不愿落地,还在诉说着不忍离开这片园林。
不忍却又无奈,终于,我们的“紫竹院”飘下了第一片落叶。完整无缺的金相592班遗憾地送走了第一个同学。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阿戴走后,一片片落叶随之飘下——应冠尚、朱永富、张桂蟾……,一个个老同学相继骑鹤而去。人生苦短,流光无情,接连传来的噩耗如同一阵阵寒风,给我们的“紫竹院”带来肃杀悲凉的氛围。
我为阿戴,为一个个远逝的同学深感悲伤、悲哀,但却并不悲观。“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国之更朝换代,家之兴衰沉浮,人之生老病死,乃是世间正道。“变”不足畏,“等”才可怕。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一片片落叶掉到地上,更多的新叶又会在来年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