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小说】张玉福《走出破窝的女人》(下)

【作者简介】张玉福,内蒙古达拉特旗人,中国作家创作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载于《青年文学家》《西部作家》《草原》《鄂尔多斯文学》等刊。出版报告文学集《柳绿黄河湾》、随笔《窗外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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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关于“一条腿”的死,在打瓦壕都要被人们议论一阵子,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打瓦壕及二花眼一家的日子,如流水一般日复一日地流淌着……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过去了三年。

这年农历的五月端午节,打瓦壕的家家户户或油糕或面条总算是吃了一顿好饭。抹抹嘴,算是打发了一个节日,村里人便开始忙了起来,平整场面、清仓腾库、磨镰配把,只等着把金黄黄的小麦收割回来。

这一年的小麦,长势喜人。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也撩拨起庄户人的劲头。那几天,村里的男男女女一个个直眉瞪眼,似乎在储蓄着一股永远使不完的劲。

“女人怕的坐月子,男人怕的割麦子”,暑伏天割麦子可受罪哩。

开镰前的那几天,村里的女人们算是遭了老罪。男人们一上炕便把老婆揣揣摸摸揉搓个死,直至整操的大呼小叫,呼爹喊娘。明白道行的自然知道其中奥妙,不晓事理的还以为夜夜有人在打架、吵架了。你想了哇,等到开了镰,那可是一口气不歇息,得忙大半个月工夫,男人们忙得累得,走路都在打呼噜,死狗一般沾上炕皮就啥事也不知道了,哪还有工夫和老婆温存亲热呢?

谁知就在那几天,一场风雨交加的冰雹突然袭来,打瓦壕的200多亩小麦让老天爷瞬间剁成个平茬。这揪人心、撕人肺一般的灾祸,刹时把人们打的痴痴呆呆没了反映,眼看吃在嘴上的东西就这样尽数毁了……

遭了灾,公社专门派来了工作组,按受灾的标准给打瓦壕救济了200多斤小麦。作为生产队队长的赵四,对此费了心思、犯起了愁。这点小麦如撒胡椒面,吃不上两顿就没了,能顶个屁用?倒不如换成小日期红糜子补上秋苗,说不定还能有点指望。于是他打发王羊换从梁外立马换回了小红糜子,发动社员很快补种进去。

别小看这小红糜子,打瓦壕人还都指望着它呢。

正是吃晌午饭的时候。

二花眼刚舀出一碗菜汤,赵四就端着汤又拿了一块玉米面饼饼,习惯性地朝村子中央那棵老榆树下走去……

老榆树下,是村里人平时闲扯闲聊的地方,有时人们端着饭碗也直往这里聚。赵四去了,也不见有人,便先独自圪蹴在碌碡旁,低着头只顾往嘴里拨拉。

吃了几口,就觉得一阵心烦意乱;一股反胃的呕气直往上顶,赵四难受的不行,随即将大半碗汤放在地上,从兜衩里掏出烟锅,点燃一锅,借一股股青眼,眯着眼朝村东头望去……

快到七月十五了,按正常年景,早该是玉米吐穗扬花的时节了,可放眼望去,东滩200多亩大秋作物,缺苗断垅,蔫蔫秧秧的样子,到这时还不到齐腰高。

一场冰雹毁了麦子,这会儿正是需要雨水的时候。自从六月过来没下一滴雨。土地干焦了,一阵阵烧人的风过后,吸走了玉米叶上那本来就不多的水份,也弄得人心里一阵阵烦躁。

自从补种上了小红糜子,村里人就眼巴巴地盼下雨,但至今滴雨未见。其实,那秋庄稼能收几斗几升,庄户人心里都明白,只是死也不敢往那上想。

赵四想的好愁好苦啊,也不知咂了几锅烟,只觉得口苦舌麻。想静下心来平静平静,就听见耳边有“笃笃笃”的敲碗声,回头一看,只见一只大母鸡正在伸嘴吃那大半碗汤和一双筷子上架的那半快饼子了。这鸡吃了个半饱,然后又“咕咕”几声叫,引逗来公的、母的一群鸡,围着个大碗,“笃笃笃”地吃个痛快……

赵四满肚子是火,但又毫无办法,恶狠狠地骂一声:“日你疙泡祖宗的,老子还没吃饱呢……”

赵四的骂声刚落,就见二牛、王羊换、二虎蛋也先后端着饭碗出来了。自从赵四当了生产队队长,二牛就接替了他的“保管员”,而王羊换一直是连任多年的老会计,二虎蛋今年当上了记工员。

这几个人在村里比较合脾性,也都尊着赵四,有甚事总短不了坐在一起商议。麦子冰雹打了,秋田又旱的要死,灾荒年景一眼看是放下了,这秋后的分配问题就成了一个大问题。就因为这事,把赵四缠的茶不思饭不进。

王羊换见赵四点点头,算是招呼了。他圪蹴下,把一手端着的一盘玉米面饼饼朝赵四一推:“刚烙出的,你拿一块尝尝。”赵四伸手拿起一块就吃。

正在这时,一阵风从老榆树下掠过,搅动的榆树叶儿哗啦啦直响,一阵阵黄尘卷了起来,四个人把头向顺风向一偏,都不作声了。

四个人痴呆了半晌,赵四望着东滩那片玉米地,嘴里自言自语道:“快收秋呀。”

王羊换、二牛齐声应和:“是呀!”

“一眼看下,还有毬甚收成了?”赵四仍在自语。

那三个人不作声了,端着饭碗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等着赵四下面说甚。

赵四底气不足地长叹了一口气:“唉,收了秋就要年终结算,忙活了一年,咱咋向社员交待了?!”

几个人相互看看,王羊换开口答应:“我说四哥,你也不必太伤心,这老天爷作害人,谁哇能咋?”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却盯着看赵四的反应。

赵四此时没有一点烦躁的样儿,说话静静的,像对话也像独自念叨。

“老天不老天,咱管不着它,秋后总要把口粮分下去,这才是个事。”

那三个人齐声应对:“就是!就是!”

“可怎么个分发?那秋作物咱都见了,能收几升几斗,咱估莫一下。”

赵四说完,眼睛直扫王羊换他们三人。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默默无语,不知所以然。

最后还是王羊换说了话:“估计能收个四五成吧。”

赵四又是一声长叹:“四五成?就是收十成,咱都不知咋办好,夏粮遭灾全毁了,队里几万个工分,只能记在帐上不见东西。收了秋要按工分结算,只怕全部收成也只能打发四五个人,全队八九十口,要吃喝要穿戴了哇……”

赵四说的心慌意乱,竟低头不语,一个劲地往碎捏着半快砖头……

十二

农历的七月,在沿滩一带算是入了秋。片片田野,翠翠绿色已悄悄消退;草尖上已显示出点点丝丝的初黄。天高云淡,几丝浮云在九天之上逍遥。阳婆虽不算十分毒辣,却仍有几分烘热、干焦、气燥。要在往年,这该是多么诱人的景色,多么诱人的气味,而眼下的年景是,寡妇死了儿——没毬个守头!

赵四他们几人低头不语,几个烟锅把股股青烟合为一股,直至遮掩了四张苦焦焦的脸。你盯着我,我看着你。赵四终于憋不住了,总算是开了口:

“都说话,拿个主意!”

王羊换动动嘴皮,没敢作声。

二牛眨眨眼睛,没敢动嘴。

二虎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该说甚。

“大眼看小眼,看毬甚哩?来了不说话,要毬你们做甚了?!”赵四没好气地说。

饥年灾月,庄户人就是这样。要说有甚办法,那的确没办法。地里的庄稼明摆着呢,想办法不想办法,能收几成就是几成。可要说完全没了办法,也不尽然,不管几成庄稼,总还得有个合理的分配问题。可谁多谁少,谁该多谁该少,这就成了人们于无奈之中的办法。问题只是,这谁该多分谁该少分乃至谁该不分,就看让谁去说这话了。而这话遇在谁头上也都难开这个口。

几个人啰嗦了半天,谁也不往自己身上揽。谁也知道,这是个为冤记仇的缺德事,几人便互相兜圈子推诿起来。

“四哥,你是个队长,你拿个主意吧。”二牛吐一口烟,若无其事的样子。

“羊换哥,你说咋办哩?”二虎蛋吸一口烟,不动声色地问。

王羊换一听,心急如焚,脸上却不敢有丝毫敷衍,他磕磕烟锅,朝赵四跟前挪挪身子,问:“四哥,你估摸能收几成?”

“最多五成秋!”赵四说。

“五成!”王羊换眯着眼掐着指头算起来:“五成秋,一亩玉米减半收就是200来斤,210亩地是个4万来斤;完粮完税,清帐积留,再交粮换些钱分红,四哥,剩不多哩,按人头咋个分法哩?”

王羊换足足绕了个大弯子,想逼赵四开口,不想他哪能盘算过赵四,惹来一句臭骂:“日你娘的,我要知道咋个分法,要毬你会计做甚了?!”

“抛去一应开支,剩下的你一算不就出来了吗?”王羊换连眼皮都不动便把话头推了。

绕了半天,三个人也说的乏了,又是一阵无语,又是一阵闷头抽烟。

这三绕两绕,时间也不早了,旱烟一锅一锅地咂,心事一阵阵翻腾,不出一袋烟工夫,到底还是把赵四的火给戳起来了。

“你妈的,你们都装好人,就让老子为冤?”赵四骂着也说着:“依我看,全劳力按工分的七成分粮,半劳力按三成分粮,娃娃们按基本口粮的二成打发,剩下那些吃闲饭的么……”

赵四说到吃闲饭的打住话头,本想说“算毬了哇,自己想办法”一句,想想却难开这口,这无疑是剜人心尖割人的肉。

每遇饥荒灾年,就打吃闲饭的人的主意,唉,缺了八辈子的阴德了,都是邻里邻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日后阴曹地府见了,也少不了挨骂。

赵四想到这里,话峰猛转,“咱们几个分头去做吃闲饭人的工作,主意打定了,今年的口粮就不给他们分了,十分特殊的户,咱们看情况吧,哪怕扣减几成也罢,总归是,饥年灾月的,闲饭是怕不能消消停停地吃下去了!”

赵四想法已定,剩下的事就是选定那些“吃闲饭”的人了。

他又燃起一锅烟,噘着嘴让烟一丝一缕从嘴里鼻里慢慢出来。

左思右想,便排摸好三个人,这就是村东头李红骡的老婆郭香;原来给队里喂牲口的崔三;还有满身牛皮癣的冯秃毛。

主意打定,赵四磕了磕烟锅起身,脸上泛起一丝干干的笑。

李红骡家住村东头。一间不足20平米的住房和一间不足10平米的凉房座北向南,一字排开。看上去房子很老了,土坯墙的墙皮还塌了好几处。

说起李红骡,村里人都知道,他好吃懒做,简直没有男人的个样儿,头发乱蓬蓬的,顺手一拨拉,虱子直往下掉;身上的衣服从来都是一丝一片吊着、挂着。憨头悻脑,痴迷呆眼,年轻轻的一条汉子,却窝囊的像个傻子。下地干活途中,干着干着,一弯腰,“哧”地一声裤裆缝扯开了。再就是,正和别人一起往粮库扛麻袋,一使劲,“嘭”地一声裤腰带断了,大裆裤子落到脚腕上,肩上扛着麻袋又不能往下放,只好露着那家伙喊别人给他提裤子……

这天,李红骡和郭香一个和泥一个砌墙,正在补修塌了一堵墙的凉房。赵四的到来,正好碰上了这个泥水活儿,见他俩手忙脚乱,简直成了个泥人,他不但没好意思提叙扣粮的事,而且还主动帮忙和他们一起垒起了墙。

李红骡圪蹴在丈数高的墙上接坯砌墙,赵四在墙脚往上扔土坯。扔土坯是个重体力活儿,赵四扔了一会儿就觉得累了,坐在墙脚下咂起了旱烟……

刚坐下没咂几锅烟,突然郭香大喊:“墙塌啦!墙塌啦!”李红骡也喊:“四哥快跑!四哥快跑!”……赵四抬头一看,土坯像下雨般地砸向自己,还没来的及起身,整个人很快就被土坯淹没了……

一堵墙全倒塌了。当李红骡和郭香清理完压在赵四身上的土坯时,赵四早已倒在血泊中,在也没能醒过来。

二花眼再一次成了寡妇。

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啊。村里人开始议论了:

“好菜费饭,好老婆费汉……”

“头一个男人她过门不久就死了……”

“二一个男人给丢下两个娃娃死了……”

“没隔三年,三一个男人也死了……”

“人家郝阴阳给她看过,说她犯七井枯水的了,得死七个男人后才能守住男人了……”

闲话、怪话,说甚话的也有……

十三

赵四死后不久,锁柱就给母亲做工作,要把她接到县城和自己一起居住、一起生活。可二花眼说甚也不走,她离不开自己居住了几十年的地方,更离不开那些乡里乡亲。是啊,尤其是上了岁数的人,总觉得哪里住惯哪里好,要想说服她离开故土,真比登天还难。做为儿子的锁柱对母亲十分理解,因此他尊重母亲的意愿,也就没再强求。

尽管锁柱和柳翠隔三差五来看望母亲、照顾母亲,但时间长了总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后来,还是老会计王羊换想的周到,在他的搓合下,因地主出身被打成“坏分子”、一直没有成家的刘九维进入了二花眼的家门。刘九维除人勤快、脑子好使外,心地善良、人品好、人缘好是他的最大特点。正因为这样,二花眼乐意,儿女们也觉得放心可靠。从此,刘九维就和二花眼生活在了一起。

仿佛一夜春风来,农村土地都实行了包产到户。

这一年,二花眼家打了很多粮食。

打瓦壕家家户户都打了很多粮食。

二花眼从来没见过自己家里有那么多粮食,柜柜箱箱都装满了粮,坛坛罐罐都装满了粮;房顶放着,院里堆着,像一座座小金山似的。

能打这么多粮食,首先要感谢中央那些当大官的人,是他们给我们制定了多打粮食的好政策。

当大官的人都住在城里,我们得给国家交任务粮,我们得给城里完任务粮,如果不这样,我们就对不起给我们好政策的中央那些当大官的人们。无论是夏天的麦子还是秋天的玉米,二花眼催着刘九维连明昼夜拉到场面,很薄很均匀地铺开,毒毒晒上几天。直到捋一把在手里干沙沙的,搓搓就能发出声响,咬咬就崩牙;再扬播扬播,直至吹尽瘪壳糠秕和泥土才能交公粮了。刘九维嘟嘟囔囔抱怨着说:“没见过有你这么爱国的,你干脆坐下一颗一颗往出挑吧……”他虽这么说,但还是照二花眼的吩咐去做。不大不小的下粮筛在刘九维的双臂间飞快地旋转,那里面跳跃的就不再是粮食,而是闪光的珍珠和金色的玛瑙。刘九维筛的累了,二花眼接过筛子接着筛。几个回合,臂膀酸软,一不小心就把筛子掉到地下了,紧接着溅出满院浓浓的粮食的香气,甜滋滋的,还带着点野草和泥土的味道……

秋去冬来,年关将至。说老实话,这一年是有史以来最富足的一年,因此,家家户户都想过个肥年。

连续几天的风雪突然停止了。瑞雪兆丰年,加上包产到户第一年的大丰收,更给打瓦壕的人们增添了几分喜庆。

入夜,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的菜肴和年糕、馒头。村上弥漫着一片甜甜香香的年味气息。刘九维又是宰鸡杀羊,又是碾米磨面;二花眼在锅灶上蒸煮煎炸忙个不停。当然,最活跃的还数孩子们,他们穿着大人给做的新衣裳、举着画有各种鲜花异草的大红灯笼,在雪地上欢呼雀跃,欢天喜地地追赶着,吼叫着,直到远处空旷的田野大地,都回响着他们清脆喜悦的声音。那一个个大小不等的红灯笼,像给很白的雪地镶上了无数颗红宝石,远远望去,一派珠光宝气。那红灯笼的光彩,那焕然一新的村庄、道路、树木,似乎罩上了一层神话色彩,变的让人有些不可思议。

看到眼前所有的变化,看到孙辈孩子们的幸福童年,二花眼想到了和自己曾经同床共枕的那几个男人,这一切给了他们该是多大的幸福啊!她逐个念起他们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念着念着就不安起来,总觉得对不起他们。

夜深了,外面又下雪了,下的很猛。风雪扑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西北风比白天大的多了,像千军万马奔腾而过;除了窗外那株多枝的老榆树的呼呼吼叫,一切都沉寂下去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此时,二花眼下地洗了洗手,在柜顶上的香炉里插了三炷香,点燃后默默地念叨了一阵才又上了炕……

这一年的年,过得有滋有味。锁柱一家也从县城回来和母亲、继父过年,他们大包小包买回不少好吃的好喝的,柳翠也给母亲他们买了不少东西,一大家子人欢天喜地,其乐融融。

先说这年三十的烟花爆竹,从天黑就响起,密集的像有千军万马在放机关枪。“哗啦啦啦!哗啦啦啦!”的鞭炮声一阵接一阵,像刮大风。“轰嗵!轰嗵!”的麻炮声直震得大地在抖,天也在抖,这一抖就炸裂开道道闪电。爆竹燃烧出淡紫的烟雾,飞窜的火星又迷乱了淡紫的烟雾,好看得人都说不出话来,一直持续到天明。尤其在凌晨新旧交替“接神”的那一瞬间,更是热烈急骤,仿佛天上有一条大河在往地上倾倒。这样的夜晚不会有人去睡觉了。尤其是锁柱那三岁的小女儿慧慧和柳翠那四岁的小儿子春春,追逐嬉戏,笑闹不停……

二花眼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大年。

这才叫真正的过大年。

十四

两三年光景,二花眼和刘九维通过勤劳的双手,光景过的一天比一天富裕。种植不再是单一种粮食,还种些葵花、甜菜、籽瓜等经济作物;养猪养羊也不再是过去那种仅供自己吃,养一两头就不养了,而是多养几头统统变卖成钱,以实现“勤劳致富”。

手头有钱了 ,老攒着存着舍不得花也不是个办法,这钱总得派个用场才对了哇。

生性好强的二花眼虽然上点岁数,但脑子一点也不落后,她早有打算盖新房。打瓦壕已有两三户人家盖新房了,不过都是些砖木结构的“砖包门面”房(也就是门面镶一层砖,里面墙、左右墙、后墙都还是土坯)。她心里一点也不服气。

“不盖就不盖,要盖就盖全砖房,超过他们!”

二花眼太争强好胜了,大集体种庄稼时,别的女人假如一天割半亩麦子,她就一定要割到一亩;开渠一天挖两方子土,她必定要挖四方子土;割青草别人割一百斤,她肯定会割到一百五六十斤……

一直以来,在她言传身教、潜移默化的作用下,一双儿女的性格也都跟了她。记得有一年夏天,太阳毒辣辣的,照在水道壕里,那水被晒得直冒水泡。就在这种情况下,十来岁的锁柱和柳翠兄妹两硬是把堆在地头的二亩麦捆子用半天时间背在场面。第二天一看,兄妹两的肩膀上、胳膀上被太阳晒的退了一层皮,看着叫人好心疼。

咚!咚!咚!

这声音自从土开了断断续续响了整整一个多月。

这是用硪夯地基的声音,锁柱在县城食品公司上班,只有利用每个星期天回来和刘九维一起夯地基,因为那是个双人硪,两个人抬着,一个人是做不成这个活儿的。

后来这声音不响了,邻居们都来帮衬着往地基上拉砖、卸砖,砍椽檁、往回拉运椽檁……

再后来,木匠来了,砖瓦匠也来了。

这一天该起墙了。

在打瓦壕有个乡俗,不管谁家起房盖舍,同村的乡里乡亲,只要和你不是有深仇大恨,都要来动手帮忙,直至吃了“压栈糕”。

五六天功夫,新房的所有墙壁就垒砌起来了。

这一天该上梁了。

天还不亮,二花眼就早早的起来蒸“上梁馍馍”了。上梁这天,前来帮忙的乡亲们可以敞开了吃。

柴火在炉膛里熊熊的燃烧着,像很多人在“嚯嚯”地欢笑。屋外房檐的瓦口上还有一点水一点水在滴答——昨夜下雨了。赶明时天也放晴了。

上梁天晴,好兆头。

还真是的,当第一笼馍馍出笼,二花眼开门望天气,东边一抹红,头顶一汪蓝,才把馍馍往笸箩里一倒,太阳也像蒸熟了的馍馍,被人从笼屉里倒出来,泡松松的,热腾腾的,把天地都照亮了。麻雀、喜鹊等飞鸟也在欢欢的叫。这简直就像预祝二花眼一家往后的日子会更加吉祥如意、红火亮堂。

乡亲们陆续赶来了,围在即将上梁的新房周围,黑压压一片人,啧啧赞叹,议论纷纷。

“啊呀!这可是一砖到顶的全砖房呀。”

“天爷!全村数第一的好房呀。”

“嘿,别说全村了,就在全乡也不多见!”

“二花眼有福啊,刘九维勤劳又有经济头脑,日子咋能不富呢!”

“唉,二花眼十五岁过门,没离那个破窝就先后死了三个男人,如今总算熬出来了……”

“好头脑也好,熬出来也罢,还不是包产到户的政策好?倒回去几年,还不是那个破窝?”

听了这些赞叹和议论,二花眼心里美滋滋的。

早有人在两块方方的红布上用毛笔分别写上“上梁大吉”和“紫星高照”字样的帖子,并用八个五分值的硬币分别将两个帖子钉在那根粗壮溜直的大梁正中。

“上梁喽——”木匠师傅一声令下,五六个强壮小伙子,房上的地下的,吊的吊拉的拉,扛的扛推的推,不一会儿,大梁就稳稳当当地安放好了。一时,麻炮声、鞭炮声、笑声、喊声,震得像天上打大雷一般。

压栈(封顶)那天,全村人都来吃“压栈糕”了,也就是吃“喜糕”了。

这天有酒有肉,人们可以尽情地吃喝、尽情地红火。这天,老支书李喜来也来了。他又是抱砖又是铲灰的干了很一阵,他还说了好多鼓舞人心的话,他夸二花眼和刘九维勤劳致富,盖起了打瓦壕有史以来最堂皇、最体面的房子。他还特别提到二花眼走出困境,走出破窝,苦尽甜来的人生经历。他说的都是实情,二花眼打心眼里承认。刘九维代表本人也代表二花眼向李支书敬了三杯酒,李支书又分别回敬了他三杯。

是啊,在二花眼这个不幸的家庭,确实曾出现过一些不幸和不顺。几个男人的先后离去,在那个“破窝”里的漫长煎熬,在这屡遭不幸的打击中,最后这个男人——刘九维,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她生命中除儿女之外的又一支撑和希望。如今,她还会想啥?当然是在强烈地想念和她曾在一个锅里搅稀稠的那几个男人,想他们对她的付出……

这一年的农历八月十八日,是二花眼和刘九维一家的乔迁之喜日。

这天,二花眼早早起来,梳洗打扮过后,点燃三炷香,默默地念叨了几句,便匆匆地走出了那个破窝……(完)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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