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泉·散文】李国芳《不思量，自难忘 》——致父亲
【作者简介】李国芳，平武古城中学语文教师，平武县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涪江源》《绵阳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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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已走了近30年了!当年我还是个孩子，现在已步入中年。这些年我没给父亲上过坟，似在逃避，似乎可以忘记，然而总在午夜梦回或低头抬头的一瞬，不需任何凭借，不经意地就想起你------父亲！
你忠厚老实，不招女人待见，前两任妻子都离你而去，好容易和母亲组成家庭，长子又夭折，四十岁，才有我和弟弟两棵小苗苗，自是满心疼爱。
你喜欢和我们打闹，我和弟弟戏称为“比武”。两个小孩儿使出吃奶的劲儿，对你拳打脚踢。你笑眯了眼，只防不攻，一边还留意别让我们摔着碰着了。有一回我瞅准空档，奋力一脚踢向你腹部，正暗自得意，你一伸手拉住我的脚，我收势不及，身子失去平衡，跌倒在地。恼羞成怒的我从地上爬起来，扑到你身上又打又咬，你乐呵呵地笑着，任我闹够了才哄我去吃饭，我不理睬。你盛了碗饭坐在木凳上吃，我气不过抓了把泥巴撒在你碗里，你好脾气的站起来，倒了饭喂鸡。母亲见了说你把我惯得无法无天，你说咱们闹着玩，让她别管闲。
我那早夭的兄长眉清目秀聪明非凡，因为得了小儿麻痹症，没机会上学。可他听邻家孩子读几遍课文，他就记得滚瓜烂熟；不管是谁，只要见过一面的，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再见面他就能准确称呼得体地攀谈。他死了，你一度很灰心，觉得儿女成才没指望了，很少过问我的成绩。五年级时，老师开家长会，你和我坐在一起，有些心不在焉。语文老师讲话了，他点名表扬我，说我记性好作文写得好，你一下子坐直了，眼都笑眯了。你悄悄碰碰我，塞给我一样东西，我忙低头一看，是一元钱！数学老师又说我聪明，你笑得更深，又掏出一元钱塞给我。等到家长会结束，我手里居然攥了好几块，要知道那时肉包子才卖5分钱一个哦，要知道你不会手艺，只能背柴卖给街上的人挣点钱，柴只卖2分钱一斤啊！我眨眼成了富翁，又激动又心酸，还有点不知所措。回家时你迈着大步走在前面，一路上也没敛去笑容。
我那时特别爱看书。为了挣零花钱，跑几十里山路背柴卖，一背柴只卖一毛钱，同伴都买糖买包子吃，我却跑到乡文化站租书看，一分钱一本，连肚子饿也忘了，天黑了才背着背篓晃回家，你知道了笑我瓜，我不服气，给你们打评书，说到激动处手舞足蹈，你很是开怀，觉得我真是读书人了，能说会道。还跟我约定，犯了错误跟你讲理，只要说服你就不挨打。
从那以后，你常在人前夸我，也常和家人念叨：“原来还说这辈子莫指望了，哪晓得我这个女子读书得行，我要拼命找钱，供她读书，供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你开始千方百计的挣钱。离我们家上百里处有片森林，有个外地老板买了砍树卖，只有一条窄小的土路，只得找人用板车把木头运出来，工钱在当时很诱人，劳力好的一天可挣十元钱，但别人只要年轻力壮的。你四处托人，谋到了这份工。四十多岁的人，从此起三更睡半夜，和那些小伙子一样拼命挣钱。做完工大伙儿上馆子，你不去。中午饿了大家买饼干，渴了喝小香槟，你舍不得，一个人走得远远地，啃一块冷水面饼子，灌一肚子山泉水。大伙儿明里暗里笑你抠，你只是笑笑。这话传到我耳朵里，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劝你别太省，你说：“他们不懂。我要供我女子读大学！一分钱也不能乱花。”那一刻，我觉得你好了不起啊！当时村里的父母很少有重视子女读书的，即便是成绩好的男孩子，父母也逼着考师范，早点找个铁饭碗，根本没人想到供孩子读高中考大学，更别说女孩子啦，父母都抱着岁数混大点嫁出去了事的想法。只有你，坚决供我读书，支持我考大学，你的话让我豪气冲天，感觉自己已是准大学生了。只要父亲支持，凭我的实力，考大学简直易如反掌。
然而，沉醉在梦想中的我们都没有听见命运的狞笑！
86年的国庆节，已上初中的我放假在家。头天我和同学在河里洗澡被你看见了，晚上你教训我要有女孩的样子，这么大了别和男娃嘻嘻哈哈的，我说你老封建老顽固，接着就男女平等、自由什么的，慷慨激昂地说了一大堆，你有些懵了，说完我气愤愤地去睡了。
86年10月2日，好像鸡叫了三遍，我迷迷糊糊地听见你和母亲说：“女子读书辛苦，，早上莫喊她，等她睡，也莫喊她做活路，生活莫亏她，不管怎样，都要把她供出来。”接着我感觉你走近我床前，我立刻闭紧眼睛，你轻声叫我，我翻过身去，索性打起鼾来。你摸了摸我的头，把我晾在外面的手臂塞进被窝，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大门吱呀一声，你已到了院子里，又折回来冲弟弟房间喊：“涛娃子，起来，锻炼下身体，二天打架没人帮你哦。”听到这句话，我突然有些不好的感觉。你喊了几声无人应就走了，我翻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等我醒来奶奶已收拾完锅饭，给我留的饭还热着，我吃了几口，听说母亲到石崖山收玉米去了，忽然记起那里的八月瓜应该熟了，就挎着背篓，晃悠悠地上坡了。到地里母亲已收了一大片，我无心干活，放下背篓，东一逛西一转找八月瓜，很是悠闲。忽然听见爷爷在山下喊母亲，有些歇斯底里。我走到山边一望，见爷爷拄着棒，颤巍巍地站着，边喊边捶胸口，我应了声，就听爷爷喊：“你老子都死了，快回来！”我还愣着没有反应，母亲已听见了，她把背篓一扔，哭着喊着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玉米杆、石头不断地绊倒她，她爬起来又跑，我也跟着跑，可我没哭，我不相信，我只想下去证明这是假的，是他们弄错了。
可我看到的是停在门板上的你，血糊了一脸，已干成了痂。我终于明白这是真的，双膝一软，跪倒在你面前，木然的盯着你，我心里不断地重复：“挺住！这是老天的考验，你以后一定是伟人，像高尔基、范仲淹-----”爷爷奶奶哭着往门上撞，母亲也哭天抢地，只有我，跪在那里，没有眼泪，事后有人说我没良心，你白疼了我，但我知道，你不希望我流泪，我看的书支撑了我，使我看起来如此坚强。
接着，我披麻戴孝，在一个远房爷爷的带领下挨家挨户磕头，请他们帮忙安葬你，有人同情叹息，也有人爱理不理，好容易请了两桌人，料理了你的后事。
我成了没父亲的孩子，一两周都没去上学。每天晚上我都犟着到你床上睡。其实我从小怕鬼，以前看了聊斋，天天晚上梦到鬼吓得大哭，甚至一道天黑就害怕，不敢睡觉，怕又做噩梦。迷信的你找了很多道士给我化了符水喝，后来才好点。但你死后，我就不怕鬼了，甚至希望真的有鬼，这样至少能见你一面，至少有鬼来看我关心我，可惜你从未入梦，或许你怕吓着我吧。
母亲没读过书，也不觉得我读书有什么用，听外面有人给她说别供了，早点找个女婿，家里才有男劳力，你也轻松点。她就信了，我也赌气辍学在家，可爷爷坚持让我上学，他说这是你的心愿，你死了后，身上有一百多元，血都浸透了，都是供我读书用的。班主任也带着同学来劝我，我又回到了学校。
我比以前还爱说爱笑，偶尔听身后有人说：“那个女子真不孝！老子死了还高兴！”我也一笑了之，可是在无人的时候，在朋友抱怨他们的父亲唠叨的时候，我的泪会悄悄涌出来。我知道，你给了我张扬任性的过去，你的离去，让我学会了隐忍，用貌似清高来掩饰自卑，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的自卑。
弟弟脸上有一块紫红的胎记，以前有你撑腰，同伴没人敢当面取笑他。可你走后，弟弟一惹到他们，他们就追着喊“红脸娃”。有一次弟弟气得冒火，冲回来拿了把菜刀就跑，吓得我连忙抱住他，弟弟边哭边说，我叹了口气：“算了，弟弟，我们已经没有父亲了，打不过他们。”弟弟把刀一扔，和我抱头痛哭，我又想起你那天离去时说的话，心痛不已。
如果一直有你的呵护与支持，我走的定是不同的道路，看的是不同的风景，人生定会更精彩。这种缺憾不仅改变了我的人生，也将波及到我的子孙后代。
父亲，我最爱你，可我最对不起的也是你。爷爷、奶奶、母亲，在他们的有生之年，好吃的好穿的我都给他们买了，也算尽了孝。可是父亲，你没有等到你任性的女儿长大挣钱，没有给女儿尽孝的机会，没有看到外孙，甚至没有让女儿为那天的赌气道个歉，在你临走时叫声“爸爸”。
前不久回家，不经意地走到你坟前，没有恐惧，没有哀伤。只觉得亲切，因为这荒冢下埋的是你，我挚爱的父亲。旁边是爷爷奶奶的坟，让我自欺欺人的认为你们在地下团聚吧， -----------父亲安息！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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