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小说】费勤《飞翔的鸽子花》
【作者简介】费勤,绵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作品》《广州文艺》《鸭绿江》《四川文学》《天津文学》《延河》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倾覆的双桅船》。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杨玉翠一瘸一拐地走在北川禹里乡的山道上。她一定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帐篷医院。她不想让她母亲肖桂兰和医生担心。
天刚放光,杨玉翠就醒了。透过帐篷那孔方方正正的纱网,瞅着灰蒙蒙的外面,她惦着母亲肖桂兰上厕所的事,她盼望母亲今天早上早一点去厕所。她翻了一下身,斜倚在行军床脚头的肖桂兰以为她想上厕所了,就问她是不是想解溲。她摇了摇头。其实,她还真想小便,可她不能去。如果要去,肖桂兰就会去搀扶她,然后自己可能也会随之去方便。那个简易厕所正好有两个蹲位。那我就栽了,就没机会溜出去了。她想她要忍着,不能让自己叨念了一夜的计划败在一泡尿上。
就在昨天下午,同班同学黎媛媛给她捎来消息:北川县城封城一个月后,允许人们这两天回去拿东西,为死去的亲人烧香蜡钱纸。杨玉翠听说后眼睛一亮,她忙不迭地说,走!我现在就和你去。这是“5、12”特大地震后杨玉翠说得最完整的一句话。她边说边坐起来,可刚一挪动那条受伤的腿,她就痛得唉哟唉哟直叫。她母亲肖桂兰从外面走进来,听说后立即制止她说,娃娃你不能乱来,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刚取了夹板,腿上还打着石膏,说啥妈也不放你去。肖桂兰说后还不放心,又接着嘱咐,娃娃你要听话呀,这条腿不医好叫我日后去靠谁。肖桂兰说着唏嘘不已。杨玉翠别过脸去,不敢看母亲哭,她觉得那哭样简直要把她的五脏六腑掏空了。地震后杨玉翠一直没有哭过,一泡泪一直堵在她心窝上,哭不出来。她惧怕哭泣的脸庞,尤其是身边的亲人和同学。这时候管她的医生进来了,医生黑着脸对她说,你这是对自己不负责任。黎媛媛朝她眨眨眼睛,说了声:你好生养伤,过段时间我再来看你,就像一只白蝴蝶哧溜一声飞出了帐篷。杨玉翠斜觑一眼自己地震中受伤的右腿,脸上挂着一丝羡慕。
其实黎媛媛与杨玉翠的关系以前非常一般。杨玉翠过去还有点讨厌黎媛媛,她觉得她太自以为是了,她仗着她老爹是县上的领导,对她们这些山里来的学生多少有点瞧不起的味道。哼,我们还看不起你呢,莫看你穿得好吃得好的样子,可学习稀粑烂。杨玉翠是一个自尊生特别强的小姑娘,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对同桌的母叶子说。母叶子附和她说,就是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杨玉翠就不主动和黎媛媛说话了,黎媛媛找她说话,她也是爱理不理的。可现在不同了,大地震让她们在阴曹地府门口走了一遭,震后黎媛媛又来看她,给她摆了一车轱轳体己话,而且她还看见黎媛媛第一眼瞧她的时候眼泪就夺眶而出了。
黎媛媛走后,杨玉翠就直愣愣冒出一个念头:去禹里乡鸽子林看看。她现在好想那些鸽子树鸽子花,那可是她和母叶子的乐园啊。奇怪的是这念头呼啦一声蹿出来,就像发水的豆芽菜一个劲儿地疯长,没法使自己安静。
地震那会儿,她刚躬身把头钻进课桌,就听见房屋轰轰轰的巨响,她惊恐地闭上眼晴,教室里到处是惨叫和惊惧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落在了她头顶的课桌上,“哐—”一声,她觉得地球要毁灭了。眼前一片黑,她失去了知觉。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徐徐睁开眼睛,眼前黑黢黢的,啥也看不见。她摇了摇自己的头,发现它还可以转动,眨眨眼皮,也没问题。她想,我还是活着的呀!她开始活动胳膊,她把右手举起来,举过头顶,她放心了。可左手不行,它仿佛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不能动弹。她耸了耸左肩膀,还能动。她把右手伸过去,扔开那上面的砖头瓦块,她的左手才从瓦砾中抽了出来。她动弹着两条腿。左腿显然没有问题,她的左脚丫子还在地上蹭了一蹭。可右腿就不行了,她在哪里呀,她还找不到它。她急了,她发疯地用手去抓自己的右下肢,可什么也没抓着,一块板子横压在上面严严实实的。她的手触到了那块板子,可能是一张预制板。她哆哆嗦嗦地缩回自己的手,又用左脚去探那块压在她右腿上的板子。她踢了几脚,又用右手去推。她哪是那块预制板的对手啊。那张板子理都不理她,它甚至连响声都没一个。她继续活动,整个身体蠕动着,企图挣脱那张该死的预制板,可它一丝丝反应都没有。她的胸脯一上一下剧烈地起伏,呼呼呼地大口喘气。她没力气了,她想喊,可她的嘴巴被尘土塞得满当当的,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噗噗噗地向外吐气。这会儿不像先前那般黑暗了,有一丝丝细光透进来。她想起了母叶子,母叶子应该是离她最近的。母---叶---子,她用吃奶的力气奋力喊了一声。她没听见回应。母叶子,母叶子,她连声唤道。她的嘴巴能张开了,嗓音恢复了正常。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唉哟、唉哟的呻吟,声音低沉,听上去十分痛苦。她屏声敛气地辨认,是母叶子的声音。说明母叶子还活着,杨玉翠心头一热。母叶子,母叶子,你在哪里?她大声嚷道,你在哪?等会儿肯定有人来救我们的。她大声武气地朝“唉哟”喊,似给母叶子打气,更似给自己鼓劲,更为战胜废墟中的恐惧。她仿佛听见母叶子嗯了一声,接着又是痛苦的唉哟声。约摸十分钟后,杨玉翠再也没有听见母叶子的声音。她想糟了,杨玉翠的心突突突地跳着仿佛要冲出腔子。母叶子,母叶子,你要挺住啊!你不能死,你学习那么好,你说过要考上北京的大学去奥林匹克公园看鸽子花的,杨玉翠一声接一声地嘟囔。
就在三月份,母叶子还告诉杨玉翠她们禹里乡的鸽子树送到奥林匹克公园栽种的事。两个小姑娘嘻嘻地笑着好开心啊。尤其母叶子,她对杨玉翠说,以后我要争取去北京奥里匹克公园看我们禹里乡的鸽子树鸽子花。当然我要努力读书,只有考上北京的大学才得行,母叶子感叹说。杨玉翠瞅着母叶子,她羞愧地耷下眼皮,她不敢这么说,因为她的学习成绩没得母叶子好,尽管她也想去奥林匹克公园里看家乡的鸽子树,可按她目前的学习成绩是考不上北京的大学的。高兴之余,杨玉翠心里泛起一股对母叶子的怨气。你说这话干啥?显摆吧?你!有啥了不起,不去就是了,禹里乡多的是鸽子树鸽子花。
废墟下杨玉翠不停地嘟哝,终于她又听见了母叶子的呻吟。母叶子的声音愈来愈小,像蚊虫嗡鸣,杨玉翠时不时能听见她的声音。来救人!来救人啊!杨玉翠朝萤火虫一样的亮光喊着。世界死一般的寂静。母叶子,你要挺住啊,你说过要去北京读大学看鸽子花的,你不能骗我,你要坚持,杨玉翠一句接一句地大声说着,她怕母叶子一旦昏迷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她的眼泪随着她的呼喊扑簌簌地滚下来,敷在她落满灰尘的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她多么绝望啊,她的右腿开始剧烈地痛开了。刚才还没感觉,可这会儿痛一点点来到她身子,仿拂有人举起刀子,在一刀一刀地割她的右腿。她好疼啊,她还要不停地跟气如游丝的母叶子说话,她也不行了,再一次昏迷过去。
躺在帐篷的行军床上脑子里翻腾着废墟上一幕一幕的情景,这其实是地震后杨玉翠每天睡下去都要做的事。
终于挨到母亲上厕所的当儿,肖桂兰的身影刚钻出帐篷,杨玉翠就腾地坐起来,把下半截身子一寸一寸地挪到床沿边上。她先把左脚撂下地,金鸡独立地站着,然后再把受伤的右腿轻轻地抛下来,她尽可能把身体的重量倾斜在没伤的左腿上。她开始艰难地朝外挪动步子,尽可能不让自己发生一点点声响。可不管她做得多么小心,她的右脚还是只能蹭在地上,拖拖拉拉的,利索不起来。就在她刚下地的刹那,她还弄翻了行军床底下的一个白瓷盆子。清晨的时光好静啊,白瓷盆子在地上旋着圈儿,叮叮当当地尖响。还好,没有引来脚步声。她站在帐篷口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才趔趔趄趄地溜出帐篷医院。
她一步一拐地走了大约五十来米,钻进昨天就侦察好了的灌木林子里。灌木丛不高,她只能猫着腰杆藏在里面,她不能蹲下去。一旦蹲下去,她就半天站不起来。她一直躬着。果然,过了半晌,母亲肖桂兰的喊声就响了起来:翠儿---翠儿!母亲的喊声好像一把尖刀剜着她的心窝子,她全身的汗毛竖了起来,心扑扑地跳着像山林里的野兔子。“5、12”大地震后,她除了害怕别人在她面前抹眼泪就是恐惧这种撕心裂肺的呼喊!
刚住进帐篷医院那阵子,她几乎天天梦见母叶子她爸爸。在梦里,母叶子的爸爸头发乱蓬蓬的,步履踉踉跄跄,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而且母叶子的爸爸总是一声接一声地呼喊着他女儿母叶子的名字。叶子---叶子---叶子啊!那声音冲出他的胸腔像秋风吹荡的稻田一浪高过一浪,传得很远。不管她杨玉翠躲到哪旮旯,她都被母叶子的爸爸的呼喊声缠绕着,那声音听上去说不出的悠长和凄惨,令她喘不过气来。在梦中,母叶子的爸爸一句话都不跟她说,他唯一做的就是不停地呼唤女儿的名字,直到他的声音一点点弱下去,最后发不出任何声音。杨玉翠看见发不出声音的母叶子的爸爸的嘴巴仍然一翕一合的,嘴巴的形状也还是那两个字---叶子!有一次在梦里,杨玉翠看见母叶子她爸爸的嘴皮上起了一串串小泡泡,她愣愣地看着他,扑通一声跪在母叶子她爸爸的面前,说,母伯伯母伯伯你就把我当你的女儿吧。可母叶子她爸爸斜睨她一眼,说,可你不是我女儿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那天夜里,杨玉翠从梦中哭醒了,她攫着湿漉漉的枕头,抽泣着,从未有过的无助牢牢地捆住了她。
正如杨玉翠所料,她母亲肖桂兰朝那条机耕路奔去。那是通往北川县城的一条便捷的路。肖桂兰万万没有想到腿伤如比严重的女儿会选择一条羊肠子似的山路。
弯弯扭扭的小路从山缝里流出来,杨玉翠歪歪斜斜地走着。每走一步她都要张大嘴巴大口喘气,很快豆子大的汗水就从她黄腊腊的脸上瀑布般淌下来,冲出一道道蚯蚓似的沟槽。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浸透了黏在背上,右腿像焊接在身体上的铁杵,蹾在地上,挪都挪不动。左腿本来并没受伤,但一直可着劲地使,力气很快就耗尽了。无边无际的山路黑黢黢卧在眼前,逼仄得很。
这条山路,对于十七岁的杨玉翠来讲,不知道走过多少回了。坑坑洼洼,对她不算什么,平常里她可以连走带跑,直到跑不动为止,那速度简直快得惊人。跑的时候,她所见山风呼呼呼地从她耳根边刮过,可赶劲了。她喜欢她的衣服被山风吹得鼓胀起来,像天上美丽的彩云一朵一朵的。
大山里长大的杨玉翠,不仅跑得风快,她的耐力还出奇的俊。参加学校的田径比赛,她就像林子里的雀儿哧啦一声就滑过去了。同学们因此给她取了一个绰号叫“飞毛腿”。她很喜欢别人叫她飞毛腿,说明她跑得比人家快,快得眨眼般。
可现在这条飞毛腿像一坨铁饼,笨重得要命。不仅不能跑,连走都困难,每向前挪动一步,她都感到钻心的疼。其实那不叫走,她把右腿杵在地上靠上身和左腿的力往前磨。她张着嘴吭吃吭吃地喘,嗓子眼儿一会就干得火辣辣的。早上从帐篷医院溜出来害怕别人发觉,她慌慌忙忙连一瓶矿泉水都没带,更不用说吃东西了。本来她们帐篷里是有饼干和矿泉水的。地震时她的右腿被预制板压骨折了,她一直躺在帐篷里,整个身体虚弱得厉害,加上现在又一个劲的出汗,人虚得像一张薄纸片片随时都可能栽倒在地。汗水噼里啪啦滚落下来,迷住了她的眼晴。小路两侧的大山黑压压的,藏在清早的大雾背后,连绵起伏。
晨雾一点点散尽,朝霞像老天爷撇下的一把把金线银线,刚刚还藏在大雾中的群山霎时又罩在明晃晃的晨光中了。老天爷就是厉害,就是威力无穷,它直杠杠地主宰着我们。山有啥了不起?她想。以前,我们看它多巍峨多神秘多风光啊,可地震来了,老天爷一发疯就让它给崩裂了垮塌了。老天爷让它走路,它敢不走吗?原来那些山多么不可一世啊,可地震来了,喊它朝北它不敢朝南,喊它朝前,它不敢向后。她鄙夷地瞥了一眼面前的山峰,她不再信赖它们,她甚至蔑视它的虚张声势。她想地震时山上的泥石流滚落下来,不知道压死砸死了多少条人命呢。
从小在山区长大的娃,骨血里自然存着一种对大山的敬仰和亲切。杨玉翠熟悉山里的每一处景观、每一种自然现象,就像熟悉自己一年四季里不多的几件花花绿绿的衣服。比如说,晨曦和晚霞洒在山峰上看上去是截然不同的。又比如说,林子里各种雀儿的鸣叫是迥然不一样的,即使同一种雀鸟一天里不同的时辰叫声也有差别。
以前这个时辰走在山道上,会听见大山深处的房子里飘出来的公鸡的打鸣声,接着就响起一声声狗吠。只要谁家的狗一吠,另一家的就跟上来,一声接一声唯恐慢下来。多热闹呀,不管多远,一山连一山。这个山头有啥响动,那个山头就有啥响动。家禽们赶着趟,争先恐后。这个时候,大山就彻底醒了,山林里各色雀鸟叽叽喳喳地叫唤,在林子里飞来飞去撒着欢。那些植物呀野花呀就更别提了,噼噼啪啪地朝上长,攀着高。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山茶花、鸽子花、野蔷薇、嗽叭花、杜鹃花、车前菊等等,赶着趟儿的地开。粉红的,金黄的,洁白的,淡紫的,天蓝的,好看得很。山路上,杨玉翠最钟意的就是那些花儿朵儿的,常常把她的眼睛都要瞭花。可地震了,家禽们几乎全被滑坡的山体和泥石流砸死了,整个山道静得让人发瘆,杨玉翠听见的只是自己大口的喘气声。
太阳像刚刚经过分娩阵痛的女人终于挣扎着露出脸来(杨玉翠发现太阳在喷薄时和落下时最绚丽也最挣扎)。山路上开始有人走动了。杨玉翠实在走不动了,她一屁股坐在路边,木木地瞅着来来往往的人。他们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和裤子,尤其那些橐橐踏踏靸着鞋的人,一看就知道穿的是别人捐赠的鞋子。有的人手上缠着绷带,腿上还上着夹板,他们和杨玉翠一样打着石膏,个个神情凝重,疲惫不堪。当然这些还算幸运的,不幸的现在还只能呆在医院的病床上,更不幸的已经躺在一抔抔黄土下了。杨玉翠想着,眼泪夹杂着汗水一起滚落下来。她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她不想让人看见她哭。她发现山路上很多人眼睛里都噙满泪水,可他们忍着,不肯让它滚下来,更不能让它挂在脸上。
山路上多是些背电视机、洗衣机、铺盖棉絮,拎着大包小包衣服和一些日用品的灾民,他们从杨玉翠身边擦过,有的甚至还驮着从废墟中掏出来的大米、挂面和黑呼呼的老腊肉。他们彼此打着招呼,有的还停下来向旁人打听亲戚、朋友的情况。不管问谁,不管谁问,他们的脸上都一律挂满忧戚。那时刻,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又有什么不同呢,放大了他们都是亲戚朋友同村同乡同县啊。如果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询问某某某的情况,路过的人就会停下脚步,稍站一会儿,直到有人回答说某某某还活着,而且地震过后在哪里他或她还看见过这个人,他们就如释重负地舒一口气,脸上掠过一抹明媚的光亮,然后清风雅静地离开。但如果有人告知某某某在地震中死亡或失踪,在场的人就灰灰的,一脸秋霜。妇人们往往别过脸去,揩去脸颊的清泪,男人们瞪着血红的珠子,眼晴烧得干柴烈焰,就要喷出火苗来了。他们频频地摇着头,脑袋摆得像拨浪鼓,喉咙发硬,哽哽地说,唉呀,那天上午我还看见过他,他站在自家玉米地里淋玉米,另一个接着说,啥上午呀,晌午时分我还看见他担了一担水往家走呢。山路上东一簇西一堆聚集的禹里乡人,议论的同一话题是地震,关心的同一件事是谁谁谁还活着,谁谁谁已经死去或者失踪。
太阳端端地照在树梢上了。山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变得稀少了。杨玉翠遇见了回禹里乡给父母烧纸的张琳。张琳从后面一眼认出了杨玉翠,她的心扑扑跳得快冲出嗓子眼儿了。她高声喊着杨玉翠的名字,飞也似地冲到她面前。杨玉翠怔住了,她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站在那里直楞楞地瞅着张琳,直到张琳冲过去抱住她。那一刻好静呵,两个小姑娘谁都说不出话,她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脸颊贴着脸颊,泪水穿梭交织在彼此的脸上,噗、噗、噗地落下来,像她们身后树上的落叶。
说实在的,张琳一直生死未卜。杨玉翠被母叶子的父亲救出来的时候,她就四处寻人打听过张琳的情况。一个又一个的人告诉她地震后没看见过张琳,她的脊背突兀地爬出一层冷汗,即使在灼热难捱的初夏,杨玉翠的心一次又一次坠入万般寒冷的冰窖。母叶子走了,到了另一个世界。张琳,你在哪里啊?如果你还活着,为什么我找不到你?无数个黄昏黑夜,杨玉翠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呼唤,一次又一次祈祷。
地震那天中午,他们刚刚睡过午觉,三三两两朝教室走。同寝室的几个女生拾掇好后一溜烟就跑了,寝室里只剩下杨玉翠和张琳两个人。杨玉翠看张琳磨磨蹭蹭的样子,就催她快点。她抱怨正在洗脸的张琳说,你这么慢腾腾的,我们迟到了你要负责任。当时张琳气呼呼地回了杨玉翠一句,忙啥嘛,你要走你就走嘛,我又没请你等我。虽然说得很不客气,但杨玉翠仍然站在寝室门口等张琳,并没有独自先走的意思。尽管杨玉翠的脸上还是挂着一丝不悦,可杨玉翠想,我哪一次没等你呀,你说这些废话做啥?其实就在那会儿,杨玉翠也并没真生气。她想张琳也常常等她,不高兴的时候,她也这样回敬过张琳。她们有一种默契,这种默契只存在于她、母叶子和张琳三个同乡的同班同学之间。只要可以相伴而行,他们总喜欢在一起。比如,老师允许自由选择座位,杨玉翠和母叶子就自自然然坐在一起,由此还引起了张琳的大为妒忌。事实上又没事,张琳和杨玉翠不就在同一寝室住嘛。在一块儿的时候,她们有说有笑嘻嘻哈哈。多爽啊!这给高中紧张的学习增添了不少的乐趣。也许她们仨是同乡又是从小同学的缘故,有的时候,她们会傻傻地笑,除了她们三个人,谁也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她们就是那么的默契那么的自得其乐。
谁会为张琳的一句话计较呢?反正杨玉翠不会。可过了一会儿,张琳洗完脸,瞟了一眼桌上的镜子,她发现她的一绺头发挂在脸上,没有系进头发圈里去。张琳梳的是刷把头,本来她可以边走边把头发圈取下来,再重新系好的,这很简单,完全可以边走边做。可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正处在非常爱美的年龄阶段,头发乱了,对她来说可不是件小事。于是她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她又去梳头发了。杨玉翠知道张琳在洗脸之前就梳过头发了,于是她提醒她说,嗨,你已经梳过头了,还梳啥?要迟到了!杨玉翠急得眉毛、眼睛都皱成一坨了,可张琳偏不领情,她斜觑一眼站在门口等她的杨玉翠,慢腾腾地说,你急啥?我说过你要走就走嘛,我又没喊你等我。杨玉翠觉得张琳太过分了,简直在故意跟她过不去,她一次又一次这么说,简直把她的好心当驴肝肺了。杨玉翠想你别太自以为是了,我非等你呀?我又不是厚脸皮。于是杨玉翠啥话不说,就飞木叶子似地走了。
她奔向寝室外面那个空旷的操场,操场上几乎没有走动的学生了,她一头扎进教室。教室里大部分同学已经坐好。预备铃已经响过一阵子了。她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傻乎乎继续等张琳,否则就迟到了。她幸灾乐祸地望了一眼门外,连张琳的影子也没瞧见。这时候她瞥见外面走廊上英语老师挟着一摞本子朝他们的教室走来,她慌慌忙忙去抽桌子下面的英语书和英语笔记本。这时,她发现她的桌子在晃,肯定又是前排坐的男同学在抖。她瞪了一眼那个前排坐着的男生的背影大声嚷,莫抖!你发鸡爪子疯啊?她听见自己刚说完,母叶子就高声嚷道:地震了!霎时间她听见教室玻璃窗噼噼啪啪响,教室开始摇晃起来。惊慌中她觑了一眼同排的母叶子,看见她往课桌下面钻,她也蹲下身子跟着朝桌子底下钻。就那一瞬间,她听见房屋垮塌的声音。眼前一片黑暗,她失去了知觉。
当杨玉翠被母叶子的爸爸从废墟中救出来,她想张琳可能不会有危险。地震那会儿,她可能还走在那个空旷的操场上,应该没事儿。可奇怪的是,她却怎么也打听不到张琳的下落。难道她被操场四周倒塌的建筑物砸着了。地震夺去了母叶子的生命,难道还……她实在不敢想下去。
杨玉翠终于见到了她的同乡同学张琳,两个小姑娘在拥抱中身体簌簌发抖。
杨玉翠在张琳的搀扶下顶着热辣辣的烈日朝前走。杨玉翠边走边把自己如何获救的经历告诉张琳。
那天在废墟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捉刀在她的右腿上一刀一刀地割,好疼啊,她挣扎着,可她怎么也搬不动骑在她身上的那个人。那是一个身体巨大的蒙面人,他穿了一身灰色的长袍,他的身体像一堵巨大的墙,清丝严缝地骑在她身上。她哀求他说,你是谁啊?你这么整我,我又没惹你。蒙面人埋头用刀割着她的腿,边割边说,看你还当不当飞毛腿,看你还当不当飞鸽子。蒙面人说完就举起刀朝她的腿砍去,她歇斯底里地咆啸着,她的腿在蒙面人的刀下洇洇淌血。瞧着自己血肉摸糊的腿杆,她惊得颤了一下。就是那个激灵让她从噩梦中醒来。刚醒来的时候,她的意识是混乱的。过了一会儿,她慢慢清醒过来。她再也没有听见母叶子的呻吟声。她拼足力气呼唤母叶子的名字,再也没听见回应。绝望像凶猛的洪水再一次朝她袭来。她的右腿一点感觉都沒有了,她想自己可能也不行了。正在那时,她隐隐约约听见星星点点的亮光上面有声音传来,她心里一阵惊喜,她屏住呼吸仔细听,可仍然听不清楚,听得见的只有脚步声。她高声呼喊:快来救我、救我呀!那脚步仍然在上面走来走去。她想可能是自己的声音并没传出去,于是她摸到一块断砖头,铆足劲儿地敲打着。这一次,上面听见砖头敲击的声音。上面有人立即高喊着:叶子---叶子!是你吗?你是叶子吗?爸爸来救你来了。霎时间她明自了是母叶子的爸爸来救母叶子的。救我、快救我呀!她朝亮光一个劲地喊。上面显然听见了她的喊声,接着问:你是叶子吗?叶子,是你吗?我不能死,我要活!杨玉翠想。于是她朝那道亮光高呼:我是叶子,我是母叶子。爸爸,救我呀!杨玉翠想这就是我生命中的稻草,我不能不牢牢地抓住它!只要能活下去就行!果然又传来母叶子她爸爸颤抖的声音:娃娃,你要挺住!爸爸一定把你救出来!
几十分钟过后,母叶子她爸把杨玉翠救出来时,杨玉翠看见母叶子她爸只瞟了她一眼,就一屁股摊倒在废墟旁边,人像一堆稀泥巴没了一点骨架。当他听说母叶子死了时,他嚎啕地放声哭起来。
杨玉翠说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她的眼泪一大颗一大颗的从眼角流出来。那泡眼泪在她心底淤积很久了。她用手抹着眼泪,可她的眼泪怎么也抹不干。她痛苦地蹲下身子,一双胳膊抱着自己的头,嘤嘤地失声痛哭起来,她的肩膀抽搐得厉害。张琳蹲下身来,一声不吭地从裤包里掏出一沓纸巾塞给杨玉翠。
张琳的父亲是北川一家旅游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刚上任不过两个月。那阵子旅游公司招聘办公室主住,在报纸上登了很久的招聘启示,一直没人问津。2007年年底的一天,那家旅游公司的老总突然想起了他的一个中学同学,于是操起电话打过去,可被对方婉言谢绝了,说要在家里炒股,不想出来做事。2007年的股市好牛嘛,那可是全国人民都炒股的年头。于是就有了张琳的父亲去那家旅游公司应聘办公室主住的差事。也怪啊,张琳的父亲一去就被老总看上了。张琳父亲的办公室在3楼,地震时整幢办公楼都垮塌了。张琳的父亲当场被砸死。张琳的母亲地震时正在山上采茶。地震使张琳母亲采茶的那座山面目全非,张琳的母亲至今下落不明。地震过后张琳到处去找,登寻人启事、跑医院和集中安置点、网上发布信息等等,却都枉然。张琳看见乡政府给县政府上报的信息里母亲的名字后面写着失踪两个字,她多么不甘心啊。四十多天来,张琳一次次遥望着母亲采茶叶的那座山,心里一遍遍呼唤着妈妈,可日子一天天远去,希望离她越来越渺茫。张琳知道母亲也随父亲去天国了。多少个夜晚,尤其在有星星的夜晚,张琳一个人静静地望着天空,天空如水啊,她的眼泪会吧嗒吧嗒地落下来砸得地生痛。
哭过了,两个小姑娘还得朝前走。张琳搀着杨玉翠步履蹒跚地朝前奔。经过张琳家土坯房的废墟前,杨玉翠执意不让张琳和她一起朝前走,她知道张琳一定想独自呆在她家废墟前给父母烧炷香,磕磕头,跟父母“说说话”。张琳也不勉强,她想这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回她和父母共同的“家”了。
地震后格外毒辣的阳光舔舐着大地万物。杨玉翠被晒得两眼直冒金星,她一点也走不动了。先前还有张琳拽着她朝前一步一步挪,现在不仅两条腿,整个身体都灌满铅似的往下坠。不能再歇了,她望了一眼明晃晃的太阳光,约摸下午两点钟光景,她得加快速度。她在心里数着步子,耗尽全身力气。她想我就是走死也要走到鸽子林!
鸽子树是一种濒危珍稀植物,大都生长在峡谷高寒地带,宝贝得像动物中的大熊猫。它开花的时候酷似展翅飞翔的鸽子,花朵洁白如雪,人们亲切地唤它鸽子花。后来杨玉翠从自然课本上知道它的学名叫珙桐,俗称中华鸽子树。可她们仍然习惯称它鸽子树鸽子花。
鸽子林是杨玉翠和母叶子最喜欢去的地方,也是她们常去玩耍的“乐园”。
读禹里乡中学时,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她们都要穿过一大片珙桐林。后来上了北川中学的高中,她们每周周末回家,鸽子林成了她俩的必经之路。那是多么美的光阴啊,她们常常奔跑嬉逐在鸽子林中,似鸽子飞翔,像利箭飞奔,两个小女孩嘻嘻笑着,玩疯了。幸福啊,快乐啊,自由啊。她们比赛着看谁先跑出鸽子林。开花的时候,就更疯了,更好玩了。她们摘一朵天姿不染的鸽子花奖励给对方---给那个率先跑出鸽子林的人。一个多月后鸽子花谢了,她们看谁得的鸽子花多。她们理直气壮地认为谁跑得快谁就是真正意义上的鸽子。杨玉翠虽然鸽子花得的多,可母叶子也不恼。有一天,母叶子用洁白无瑕的鸽子花编织了一顶雪白的大花冠戴到杨玉翠的头上。那时候,母叶子笑吟吟地说,你看你多像一只大鸽子啊,我叫你鸽子吧。说完,母叶子就鸽子鸽子的叫起来。比起“飞毛腿”的绰号来杨玉翠更乐意母叶子唤她“鸽子”。当然这是两个女孩之间的秘密。
杨玉翠到底走到鸽子林了。
她闻到了鸽子树散发出来的清冽冽的气味,她熟悉那味儿。同是植物,味儿是不同的。她不能像以前那样跑进鸽子林了,她只能一点一点往前移动去靠进它。快走近鸽子林时,她趔趄了一下,她望着眼前的鸽子树,它的白花已经凋萎,谢了的花骨朵有的挂在树上,大都落了下来。当她看见那一地的花瓣时,她的心颤抖了一下,泪水嘀嘀嗒嗒落下来,眼前白晃晃一片。她试着轻轻地踩上去,踩在鸽子花瓣铺筑的地上,绵绵的,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柔徐徐地从脚底蹿上来,一点点抵到她的心窝。她匍匐在地上,将那些凋零的花瓣,一点点聚拢来,仔仔细细扎成一顶鸽子花冠。那顶白扑扑的花冠多美呀,她轻轻地抚摸它,不禁把它戴在自己头上。她坐在白花花的地头,轻轻转了下头。你看你多像一只飞翔的鸽子啊,她想起母叶子上次对她说过的话。忽然,她听见鸽子林里传来一阵簌簌的风响,仿佛还有母叶子格格格的笑声。她从地上站起来,呼地一声,多快啊,就像起飞的鸽子。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琴泉》微信号:stzx1234567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