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带城桥弄
徐保卫
带城桥南下,过十全街,就是带城桥弄了,不过,现在的带城桥弄是带城桥路了。前不久路过,在中间路段,看见路东的一条短短侧弄,还挂了个带城桥弄的蓝色路牌。我知道,这是后来加上去的,因为,这条短短的侧弄,以前是通往南园乡村的小路,没有名字。
走着走着,不由得想起过去的带城桥弄。
一
儿时的我,住在十全街,离带城桥弄不过几十米。带城桥弄窄窄的,顺着电线杆上歪歪扭扭的电线望进去,弄堂里有的地方,两手撑开,仿佛可以撑到两边的灰墙。
弄口倒是有一片略宽的地盘。“当当当……”有时候,夏日夜晚,弄口会很闹猛,那是“小热昏”在一边唱滑稽一边卖梨膏糖。广玉兰大树下,那人着一件长衫,戴一顶瓜皮小帽,站在一条长凳上,敲着古铜小锣,唱着江南小调,说着滑稽闲话,噱头噱脑,吸引好多看客。我在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堆里,钻进去,钻出来,覅出铜钿看白戏,一块梨膏糖也没买过。嘴巴倒是馋,可是口袋里没钱啊。
弄口东,是一爿染坊,外面一排大大的玻璃橱窗,橱窗里面挂着绒线、布料、衣物。现在这样的染坊已经看不见了,人们在家里已经找不到需要染色的东西了,过时的、褪色的,说扔就扔了。有一天傍晚,我和几个小伙伴在弄口玩飞铜板,划根底线,在底线内论远近定输赢。小伙伴的铜板,是有年代感的东西。我没有,只有几个大大圆圆的镀锌螺丝垫片。飞着,飞着,嗖——,我脱手飞出去的螺丝垫片,转弯飞向了染坊的玻璃橱窗……咣,橱窗碎了。“小赤佬!”冲出来的老板逮住了我。结果,我母亲赔了好多钱,我挨了母亲好一顿打。
弄口西,第一家,以前是个小富人家,看屋内的家具摆设就知道。红木的长条桌上方,一轴画两轴字,隐隐显示曾经也是书香门第。只可惜,老阿婆唯一的儿子双腿残疾,走路必须撑一副拐杖。屋门朝东,两棵大树下,摆了两桌康乐棋。康乐棋有点像斯诺克,用杆子击打母棋,把分数棋打进四角的洞里,得分高者为赢,两分钱一盘。技术不行,我常打常输。这家门口,在靠近路边的地方还放了一张小方桌卖茶水。上面还有几个小玻璃杯,里面是糖水浸了的果冻和红枣,两分钱一杯,味道好极了。老板撑着拐杖,走来走去,收钱抽烟。
茶水摊斜对面,一溜矮矮的竹篱笆,种了花花草草,这是我带城小学的一个同学家。走过同学家,我常常会拐进左手边的一条短弄堂。短弄堂底有个小柴门,有时候会开的。进了小柴门,就可以绕过一幢民国风的洋房,出庄严的北大门,就是十全街,对面就是我家了。洋房南边是个大花园,除了繁多的月季花,还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树下爬满了南瓜藤。彩色的花窗玻璃,彩色的菱形地砖,漂亮的弯角楼梯……楼下,曾经办过托儿所,我姐在那里做过老师。可惜,这幢民国风洋房终究还是被拆了,原地挤出了一堆水泥楼,冠以住宅小区。
走进弄口,不远处有块空地,泥地。旁边一排破旧平房,是我一个小伙伴的奶奶家。屋里面,车厢样子,窄窄的一长条。一间放床,一间放饭桌,一间带灶头的厨房,厨房出去是一个小院子,小院子里几垄地种着几样蔬菜。有一天,小伙伴爬到奶奶床下,拉出一个罐子给我看。罐子里好多银元,袁大头。门外那块泥地,是我们几个小伙伴的开心乐园。挖几个小坑,打弹子;定一个方向,敲肉骨头;画十个方块,骑脚马马;挥一根鞭子,抽贱骨头;斜一块砖头,滚铜板。
再从这里进去,就是窄窄的弄堂了。右手边有一包着洋铅皮的大门,从门缝望进去,是大大的院子,竹林深深,花草悠悠,一座小楼被爬山虎掩着。后来的后来,听说,著名作家陆文夫,也在带城桥弄住过,应该就是这里了。
二
走进窄弄堂没几步,左侧路边,有处三层条石的石阶。走上石阶,门洞里豁然开朗,很大的一个院子。院子里还有一个门洞,里面是一尼姑庵,黑咕隆咚的。庵里香烟缭绕,几个尼姑静悄悄地走来走去。现在,“度娘”说,此庵叫长寿庵。院子里住着几户人家,有一家我认识一个小伙伴,他父亲是凤凰街上一爿理发店的剃头师傅。有一天我路过,听见小伙伴在拼命哭喊,进去一看,原来是剃头师傅在打儿子。小伙伴被父亲按在长凳上,用皮带抽打。我不由得发火了,大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打人?再打我去报告警察了!剃头师傅怔怔地看了我一会,扭头进屋了。事后,小伙伴告诉我,说他闯了祸,用弹弓射了庵里的花猫。
我印象最深的是带城桥弄10号,因为我姐住这里,我有段时间也跟姐住这里。老宅叫童宅,这里曾是大户人家。一扇扇的门,大门,小门,月亮门;一扇扇的窗,落地长窗,花格短窗;百年大厅的梁柱上有纱帽翅,地面铺的方砖,裂纹纵横;一个大大的庭院,有池塘、湖石、假山、小桥,花草树木,诗情画意。
记得黑漆大门有台阶有门槛。那时,我进出大门,搬个自行车,蛮吃力的。我姐家,就在进大门右手边的隔厢里。那年月,我在苏北农场当知青,要过年了,探亲回到姐家时,数着弄堂里昏暗的路灯,常常是半夜里。大门关了,我只要轻轻地喊,阿姐,我回来啦。姐一定听得见,一定披了大棉袄,来给我开大门。
记得厚重的大门后面,有一排小钉子,那是挂板刷用的。出门挂上板刷,回来收了板刷。晚上,最后回家的人,只要看见没有一把板刷了,就必须用大门闩扣住两边的铁环,才算关门大吉。早上,第一个出门的人,卸下大门闩,吱嘎嘎,开门大吉。门外大社会,门内小社会。
记得那落地长窗,可以往上一提卸下来的。卸下来干吗?一是方便搬家搬家具,二是两头搁在凳子上,可以晒晒咸菜萝卜干。大厅门口的窗格子,都用蚌壳打制的小方片镶嵌,好看是好看,但一到冬天,关不住冷风,呜呜的风声,好冷。大冷天孵太阳,大家都不愿在这长窗前。明瓦不是瓦,却是一片片漏风的乡愁啊。
记得庭院深深,故事多多。逮麻雀,捉蟋蟀,赶刺猬……调皮的小朋友,东奔西跑,嘻嘻哈哈。可是,不知谁被允许在庭院里建了三间平房,庭院慢慢荒废了。西横头有个小门,有段时间可以开门出去的。出去,一拐再拐,就到了连接十全街的船舫巷了。那时,船舫巷里还有民国风的老房子。
记得房东好婆的院里有口井,庭院角落里有口井,月亮门后有口井。井圈有几道勒痕,很有年代感,只是不知道它们现在何处?在自来水没通的年代,这里家家户户用井水,冬暖夏凉。我常常去井边,用吊桶吊水,把缸里存满水。一到夏天,常常可以看到有人用网线袋装了西瓜,沉在井里,激冷。
记得这里有很多家乡邻,房东好婆,慈祥和蔼,对大家一视同仁。邻里之间,有个吵吵闹闹,她会出面调解;哪家小孩的大人不在家,她会悉心照顾好;突然下雨了,这家晾在外面的衣物,她会忙不迭地收好;逢年过节,她睡得很晚,她会念叨“小心火烛”,嘱咐各家各户安全第一。
记得天井里,人来人往,乡邻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到了大热天,天井里,大家抬饭碗吃晚饭,大家搬凳子乘风凉。有人下棋打牌,有人咪酒吸烟。阴沟旁有人在洗冷水澡,竹榻下有人在点蚊虫香。东家煤炉没封好熄火了,要在天井里生煤炉,西家会说不要忙了,用我家煤炉的煤球接个火吧。
现在,只能是记得了,因为,随着带城桥弄拓宽成带城桥路,古色古香的童宅也拆了。各家各户,各奔东西,要好的老乡邻,要再见上一面,那是难得啦。
三
弹石路面的带城桥弄是南北向的。出了大宅门,右拐向南去,再左拐,是阔家头巷,该巷旧时多有钱阔绰的贵人居住。往里走到头,是网师园的正门。喜欢网师园,是因为我在带城小学上学时,上劳动课,常常被老师带去网师园里拔草。
过了阔家头巷,也就过了窄弄堂,离南园乡村就不远了。一路走过去,右边是南园宾馆的高高水泥墙,左边是三三两两渐渐乡野的农家。有一年,一天傍晚,我在这里看见一队正在巡逻的军人,一律小手枪,很是英武。隔天,就听人传说,说是南园宾馆来了一位首长,加强安保,神神秘秘的。沿着高高的水泥墙,右拐进无名小路,有一间破落的长满青苔的小房子,里面住一个孤独的中年人。他瘦高个,胡子拉碴,衣衫不整。他从不说话,从不看人。他在凤凰街上的点心店上班,做大饼油条的。
沿高高的水泥墙,往南到底,就到了南园河。那时的南园河,清澈见底,小鱼小虾游来游去。附近人家,常常来这河滩上淘米洗菜洗衣物。我学会钓鱼就得感谢这条河,我学会游泳也得感谢这条河。不过,小河往东的羊瘌子桥下,几乎每年夏天的淴河浴风景里,总有坏消息传来,淹死人了。捞上来的人,常常是被人倒背着奔跑,奔跑过带城桥弄,送医院抢救。
过老桥,走土路,南园乡村很美丽。忘不了,一垄垄春华秋实的田地,一个个勤劳耕作的农民……现在,南园乡村已经了无踪迹,被快速发展的城市建设覆盖了。记忆中最早出现在南园乡村的现代建筑,应该是原来的苏州电视台大楼,那高高耸立的电视塔,一度在一片乡野背景中,显得很是突兀。
叫我难忘的还有那个叫什么家的花园。花园在带城桥弄底的东侧,围着乱砖搭建的围墙。从围墙窟窿爬进去,里面大树林立,郁郁葱葱。池塘边土坡上,草木青青,一股乡野味道,一直在记忆中。在这个花园里,我认识了金龟子,认识了羊嘎嘎,认识了傻蝌蚪,认识了七星瓢虫……好多年了,我走过路过,那里已经是住宅小区了。想当年,稍微东去,靠着水稻田,与这花园毗邻的还有一个大花园。前几年,我路过,这个大花园也被夷为平地了,成了一个收费的临时停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