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蜀:宋刻《友林乙稿》的写刻艺术

黄丕烈一生阅书无数,且有强烈的佞宋情结,他对宋版书中写刻艺术评价最高的,是宋嘉定刻本《友林乙稿》。《百宋一廛赋注》云:“史弥宁《友林乙稿》一卷,每半叶八行,每行十六字。予又有覆本,行字相同,《潛揅堂题跋》称在都門所見,即覆本耳。真本流丽娟秀,兼饶古雅之趣,在宋椠中别有风神,未容后來摹仿也。予跋之,目为逸品。”《百宋一廛书录》亦谓《友林乙稿》“字体华丽,有娟秀之态,又为宋刻中之逸品,不多见也”。

确实,《友林乙稿》字大行稀、版面疏朗,行楷风格的字体如行云流水,挥洒自如,毫无一般雕版书的匠气。宋刻本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无论书写者的水平有多高,刻工都有表现的机会,宋版书的艺术特征,是由书写者和雕版者共同完成的。然而,《友林乙稿》却打破惯例,雕版者试图消除自身的痕迹,呈现给世人一幅幅原汁原味的墨迹,因此达到了更高境界。

雕版书起源于石刻。石刻是阴文,雕版是阳文,从加工的角度看,后者的难度更大。《友林乙稿》在字体较大,笔划纤细的情况下,保持了比较纯粹的书法味道,笔锋若隐若现,雕刻者的技艺可谓炉火纯青。(图1-2)

二、有“虎贲中郎”美誉的的影刻本

宋本《友林乙稿》极具特色的艺术特征,抬高了影刻的门槛:影刻者首先要逼真的将原书文字誊写下来,再由技术高超的刻工雕版完成,其难度超过了原刻。但是,距宋三、四百年之后的清代,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写手、刻工,近乎完美的复刻出了《友林乙稿》,并且不止一两个版本。李盛铎民国乙卯(1915)在宋本《友林乙稿》跋中,高度肯定了影刻本,谓其“亦虎贲中郎,精整可爱”。劳健也在袁克文、周叔弢先后递藏的影刻本中题跋道:影刻 “各家皆著录为宋刻,盖其雕椠精审,极影摹能事,益以楮墨之美,几可乱真也”。那么《友林乙稿》的影刻者,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首先与誊写的方式有关,这也正好映证了我一贯的主张,多数影宋刻本并非覆纸摹写,而是临写制作的。

从历史传承的角度看,明清时期的影宋刻本来源于唐宋时期的碑帖摹拓工艺。摹拓又有临、摹之分,宋代因临写工艺的迅猛发展,作品日益增多,便有学者专门研究并发表了十分精到的见解。张世南在《游宦纪闻》中论述临与摹的区别时说:“今皆谓临摹为一体,殊不知临之与摹,迥然不同。临为置纸于旁,观其大小浓淡形势而学之,若临渊之临。摹谓以薄纸覆上,随其曲折婉转用笔,曰摹。”南宋姜夔《续书谱》,总结临与摹各自的优缺点时说:“临书易失古人位置,而多得古人笔意;摹书易得古人位置,而多失古人笔意。” 其大意为,临写的文字保留了底本原有的精气神(笔意),但字形(位置)差别较大;摹写的文字虽显呆板,字形与底本却非常接近。其实,临书未必会失去“位置”,摹书肯定要丢掉“笔意。因为前者的书写方式符合一气呵成的书法规范,后者则背道而驰。临写者只要技艺纯熟,便可取得形神俱佳的效果。清人影刻《友林乙稿》,便生动的证明了这一点。

分别观看袁克文、周叔弢递藏的清影宋刻本与宋本,其艺术魅力几乎相等,都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图3-4)放在一起逐行对照就会发现,影刻本刻意摹仿宋本的痕迹非常明显,却又十分自然。这也正好说明影刻本是认真揣摩宋本,“观其大小浓淡形势”后,一挥而就的,整体效果与亦步亦趋的覆纸摹写,不可同日而语。(图5)当然,从每个字的笔画进行对比,二者的细微差别会便显现出来,影刻本笔画更加纤细,提按转折之处不如宋本那样清晰到位。这正应了黄丕烈所说,“真本流丽娟秀,兼饶古雅之趣,在宋椠中别有风神,未容后來摹仿也”。下面再看一部影抄本。

日本大阪府立图书馆所藏影抄本《友林乙稿》,临写者虽力图摹仿原本,却不时流露出率意而为的痕迹。例如卷端第二行的“彌”字,影刻本与宋本有较大差异;宋本的“青”“清”“明”“情”字的偏旁“月”,中间笔画均为两横,影抄本仅两字相同,其余五字均连笔而书;三点水偏旁的写法,影抄本也大不相同,等等。此本字体与宋本的相似度虽不如前述影刻本,但称其“虎贲中郎,精整可爱”亦不为过。原因同样是采用了临写的方式,大体上继承了宋本的“笔意”。(图6)

三、宋刻《友林乙稿》没有版本造假

国家图书馆藏宋刻《友林乙稿》,版本的认定及指出其为残本,被书贾篡改后冒充全本,均始于黄丕烈。此后李盛铎、袁克文、张元济、劳健等一众藏家学者均无异议。至本世纪初,李致忠先生在《中华再造善本总目提要》中提出,“黄氏已经发现了疑点,未知何故,亦未深究。其实此本还有很多可疑之处。如书叶的用紙,天头地脚与版心并不一致,书眉用紙是找的旧紙接补上去的,以示陈旧,乱人眼目。今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三部清影宋刻本此书,取之核对,就看出了黄氏原藏這部所謂宋刻本,也是清影宋刻本,只不过被人动了手脚,以假充真,遮蔽了黄氏的眼目,定成了宋本。……至此,似乎可以这样说,《友林乙稿》已无宋本传世,传世者皆清影宋刻本,故选影宋本予以再造,以留其迹”。我以为,李先生以上所举事例,尚不足以推翻该《友林乙稿》宋刻本的认定。

首先,所谓“黄氏已经发现了疑点”的“疑点”,只是以残充全而已。《百宋一廛赋注》曰:“又考赵希弁《读书附志》,云《友林詩稿》二卷,有黄景说、曾丰序。今诗既一卷,又无此序,佚其《甲稿》无疑矣。”《百宋一廛书录》又谓:“序文似不全,并多描写字,目首尾多抄补半叶,以诗证之,当是全本。”除此,黄丕烈从未怀疑过其版本,否则就不会赞誉它“在宋椠中别有风神,未容后來摹仿也,予跋之,目为逸品”了。

其次,说此书“书叶的用紙,天头地脚与版心并不一致,书眉用紙是找的旧紙接补上去的,以示陈旧,乱人眼目”,亦有问题。古书书叶陈旧变黄,主要是与空气接触后演变的结果。一般的规律是,线装书书口及天头地脚,每册书的前几叶,接触空气较多,容易陈旧。再有就是线装书书口本有折痕,且经常用手翻叶触摸,更易发黄,甚至破损。我们检视一下此本即可发现,前两叶叶面整体发黄;又,此书曾为包背装或线装,书口外露,故全书书口部分的纸色普遍比其他部分发黄且旧,与古书的蜕变规律相符,这些特征显然不是后人做手脚的结果。

再有,本书不计后人题跋共五十七叶,减去目录前后补抄的一叶半,余五十五叶半。经复核,凡天头(包括李先生所谓“书眉”)颜色更深,涉嫌“用旧纸接补”的有目录第二至第九叶,正文第二十三、二十七、二十八,三十一至三十九叶,共二十叶,仅占全书的少一半。(图7)并且有不少叶面的天头,纸色比版框内的还浅,且新,例如正文第二至九叶,十三至十九叶等,尤其是最后一叶的上半叶,天头似乎有意接补的新纸,颜色很浅。(图8)综上,说此书有意用旧纸接补,“以示陈旧,乱人眼目”,恐证据不足。从本书的纸张情况看,明显比其他几种清影刻及影抄本陈旧,尤其书口部分;墨色发灰且斑驳、脱落,比清影刻本老旧得多。

另外,此本如果是清代影刻,有必要去涂改序文,手书“百七十首”四字及目录的前后半叶,冒充宋本吗?其他冒充宋本的影刻本为什么不这样做?只有宋本,要以残充全,才需如此去做。对此,李盛铎先生是认同的,并认为书贾此种做法,与一些藏书家对旧书过于苛求不无关系。他说:“《史安卿诗集》《宋·艺文志》不著录,意当时必甲、乙稿合刻,不止百七十首。以乙稿仅存,贾人乃刮去跋中数目字,伪作损状,墨笔改填'百七十首’,冀充完帙。又移跋作序,遂不得不撤弃末叶,致跋者姓氏、年月都不得传。此固贾人之过,亦自来求书者斤斤较量完缺、有序无序之过也。(李盛铎宋本《友林乙稿》跋)”

还有,几种影刻和影抄本目录第十叶下半叶,最后一行只有一个“字”字,此本则为“飞字”,多出一个“飞”字。原因是目录每行前空二字,应为十四字,此本倒数第二行未掌握好字和间隔的大小,只放下十三个字,故下一行多出一字。(图9)显系疏忽造成。此本如系影刻,最后一行,一字与二字之差异常明显,照抄应不至出错。又,第十八叶上半叶倒数第二行倒数第二字“围”、第三十九叶下半叶倒数第三行倒数第七字“违”,二字中的“韦”,此本书写不规范,有别于其他各本。影刻照抄,亦不当如此。

综合以上情况,我以为国家图书馆藏宋刻《友林乙稿》,不存在版本造假问题。

图1 宋本《友林乙稿》 序

图2 宋本《友林乙稿》卷端

图3 周叔弢藏影宋刻本《友林乙稿》序

图4 周叔弢藏影宋刻本《友林乙稿》卷端

图5 对照图 每组中间为宋刻本,右侧为影刻,左侧为影抄,均为国图藏本

图6 日本藏影宋抄本《友林乙稿》卷端

图7 天头涉嫌接补旧纸

图8 上半叶天头接补的纸颜色很浅

图9 中间为宋本,右侧为影刻本,左侧为影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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