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撼动的毕肖普
王敖
很多年前,在我国某位“后学专家”的翻译里,出现过“伊丽莎白大主教”这个奇怪的误译。这位所谓的主教就是美国二十世纪女诗人伊丽莎白·毕肖普(ElizabethBishop)。熟悉现代诗的人都知道,她是艾米莉·狄金森之后美国最杰出的女诗人。那位专家误赠给她的主教一衔,似乎仍不足以显示她在美国诗歌界和文化界享受的尊荣。人们普遍认为,毕肖普完全是靠精湛的诗艺奠定了自己的地位。的确,毕肖普的诗作用词精准老到,对形式技巧的把握大胆而又稳健,自发的激情、玄思的幽冷与描绘的确切往往可以在她的手里获得完美的平衡,功力之纯可谓风炉日炭,平常的诗人很难企及。美国人对她的崇拜,甚至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在二十世纪后五十年,没有任何一位艺术家,在任何一种艺术媒介里能够比毕肖普更重要(《纽约时报》)。
但这一切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即毕肖普的作品数量极少,但水平极高。用个通俗的比喻,她属于那种招招精准,例不虚发的高手。毕肖普钟爱隐秘的生活,并不汲汲于文坛名利,尽管获过多项大奖,她生前仅发表过九十几首诗,后来编的诗合集也不过薄薄一册,其中还包括了她的译诗。她让人们相信,诗不在多,关键在于是否有资格传世。对毕肖普的崇拜明显传达出这样一种意识:诗人在高度自律的状态下,只需要少量作品就可以获得不朽。
可是,有好事者替诗人帮了倒忙。毕肖普的未刊作品集《埃德加·爱伦·坡和点唱机》于今年三月出版,这本书让热爱毕肖普的读者们又爱又恨,觉得它不可缺少但又让人无法接受。原因在于它能帮助我们更全面地了解诗人的写作,但同时也收入了毕肖普的不少劣作,有的诗甚至是毕肖普本人直接从笔记本里删掉的。这本作品集的编者是《纽约客》的爱丽斯·奎恩,美国最好的诗歌编辑之一,她花费心血钩沉毕肖普留下的文字,结果换来的是最严酷的批评。
美国诗歌批评大家海伦·文德勒在《新共和》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措辞极其激烈的文章,不但否定了这部书的价值,而且对编者奎恩大加贬损,几乎到了人身攻击的程度。文德勒举出毕肖普20多岁时写的《作为测量员的华盛顿》一诗,认为这首十四行诗韵律相当笨拙,表意迟钝死板,充满套话,出版这样的诗应该受到谴责。毕肖普显然不愿看到这些作品出版,因为她自己的标准非常高,所有发表的作品都经过千锤百炼。所以,这本书是对毕肖普的背叛,用文德勒的话来说,它充满了“残缺和发育不全的肢体”。文德勒挖苦道:“我听说现在诗人们都害怕将来还会有爱利斯·奎恩这种人,所以他们开始烧自己的草稿。”看来,一个诗人可以好到这种令人生畏的程度,后人应该怎样看待她,已经被她的铁腕决定。当她的形象受到了自己劣作的威胁,杰出的批评家会站出来诅咒让这些作品曝光的人,这更证明了毕肖普地位的不可撼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