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雅贝斯:三(选自《腋下夹着一本袖珍书的异乡人》)

“与自己相像是否仅仅意味着相像?我相像,与谁相像?无疑是与那个与我相像的人相像。”

“但如果同一幅图像指认出我们两个,甚至是对我们的相互指认,那我们是谁?”

“相似本身即是背叛;因为这种相似会鼓励他人永远不想去尝试了解我们。”

“……和什么都不相像,和那个和什么都不相像的虚无相像,在世界的维度中陶醉于圆满,满是我们自己。”

异乡的人?异乡的我?

“已言说之话语的历史无存,惟有沉默的历史始终存在。话语向我们反复诉说着这段历史。”

“我们从沉默中得知,惟有众多的话语可以告知我们一切。无论你愿意与否,我们只认可话语。”

“当你高声朗读一个文本时,你听到的难道不是自己的声音么?沉默的历史便是一个文本。你从沉默中聆听这个文本,它就是一本书。

“瞬间在言说。持续的时间被言说。持续的时间是缺席;而瞬间则是既已自我曝露的缺席所留下的明显痕迹。

“话语可能只是一连串脚步声,沿着一个沦陷的宇宙废黜了的台阶发出回响。

“纸质的王冠。

“词语临终无片语。哦,与死俱来、纠缠不休的无限。我们必须对这个有污点的词语有所回应。”

太初便有这本书,正处于空白的开端。

*

“为创世中的创造负责,为阅读中蒙上面纱的阅读负责;为在已显露的话语中噤声的话语负责,为沉默负责,总之,为被上千道痕迹损毁的一丝沉默负责;那是处于光芒四射的一切之中的虚无之沉默么?”

“我们必须对字词使之敏感的这种沉默有所回应。

“我们甚至应该在未有成效之前便负起责任;就像责任要我们先做出保证一样成为依旧要诞生之物的担保人和守护者。”

“这是在要求我们对他人和世界担责么?”

“是对其未来担责,这一未来无非是我们正在经受考验之责的未来。”

那即将在白昼降临的,令白昼亦感陌生。其之降临,有如强光吸附而来的怯懦之光,有如奔向一位陌生母亲无涯之爱的孤儿,有如翅膀烧焦也要投身死亡的飞蛾。发黑的纸页在燃烧,却无烟雾逸出,委实神秘之至。

空无一头扎进了惊愕与麻木之中。

*

他说:“异乡人就是那个到来的人。

“他永远都是那个即将到来的人。

“第一缕阳光转瞬即逝。无人得见。

“白昼淹没它。黑夜否认它。

“它靠自己存活了短短的瞬间。

“然而,天空靠它才发出了光亮。”

有位哲人说:“一切诞生都属于对沉默的冒犯;死亡则属于对郑重屈从的冒犯。”

*

“在我看来,你为异乡人绘制的这幅肖像至少是值得怀疑的。

“作为异乡人,难道就必须像你描绘的那样,高举起对人类和世界负责的破旗子么?难道我们必须谨守这一责任,甚至在曲折中也要亦步亦趋,才能更好地担责么?

“这是先决条件么?

“显然,在我看来,异乡人永远不可能像世代繁衍生息于此的公民那样,与眼前的景色和周围的人群难舍难分,永远不可能产生对等的心心相通的情愫。童年之地,青年之地,壮年之地,暮年之地。梦想之地,伤痛之地。从来不是忘却之地。”

“难道只有生于斯長于斯的本地人才会爱这片土地么?

“但问题并不在此。

“将我们与异乡人分隔的距离,其实就是我们与自己分隔的距离。

“所以说,我们对异乡人所要承担的责任,其实就是我们要对自己承担的责任。”

“那异乡人的责任何在?”

“和我们的责任一样。”

*

在一个我们没得可聊或无话可说的晚上,他抬手指了指壁炉,一堆撕碎的本子散落在两大块木柴旁边——当时已是秋天,他习惯在晚餐后点燃壁炉——并凭记忆向我引述了一位哲人说过的话:“我们在笔记本里记录下生命中最美好和最倒霉的时刻。我们所做的无非是拉长了词语的故事。”他不信任字词中幸存的字词,担心它们会起而报复。“这就有点儿像我们用外人取代了自己的亲族似的,”他说。然后又低声嘀咕了一句:“词语复仇最无情。”

“我们本没有什么可说的,但为了能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就得需要许多词语,”他不是曾经写过这样一句话么?

*

得胜的沉默。思想焚烧过的田野向西方摇摇欲坠。

“啊,突然间寒冷彻骨,灵魂冻得发抖。

“雪花飘下之前,书便燃烧起来。

“苏醒回应苏醒。

“死亡答复死亡。”

有位哲人说:“隶属于书,意味着效忠虚无。

“别把它当成偶像。我们不崇拜空无。”

他接着又说:“每个词语都是广阔而荒凉的空间,是我们最终会放弃的无主的场域。”

他还说过:“我无所期待,因为我期待的无非是我始终期待的东西。”

书的荣衰。

他说:“我还记得这本书,因为惟有这本书还记得我。”

犹太人选择成为这本书无条件的解码者及其字符的见证人。

种子和灰烬。

死亡意味着成长。

*

“他住在巴黎么?”

“他家在第五区。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你看。

“他正朝我们走来。他就要穿过林荫路了。我们就坐在利普啤酒馆[1]外面的一张桌子旁,他很容易就能看见我们。那他干嘛一直站在那儿,在我们对面,一动不动地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盯着啤酒馆,好像平生第一次看到似的?

“你瞧,他向你匆匆挥了挥手。以这种方式拔腿走人,无须觉得有何亏欠。你赶快回应他吧,快点儿,他走开了,向左拐了,向圣-日耳曼-德-普雷广场方向去了。

“对一个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是谁以及何去何从的人,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你又能为我做点儿什么?

“你知道这个传说么?

“有个哲人一辈子都想用一幅有说服力的图像来描述人类。

“它给弟子们讲了这幅图像:一个假想的圆,圆的中心是一个点。然后他说:'这个点是不是觉得自己在支撑着宇宙?’”

哦,空隙在虚无中布满蜂巢。

*

异乡人一直以来都是自我阅读的对象,并且在孤独中总是用自己所读的词语阅读自己。

用笔写就的令人信服的预言。

他说:“枝桠状的文字。书是神谕的至圣所。”

书陌异于写出书的词语,就像人陌异于为他开辟道路的粉笔一样。

然而,书在人的心中,粉笔在人的手上。

粉笔在悬挂的黑板上写下文字的瞬间,一块抹布便足以抹掉一条生命。

对于瞬间,那是掌中生命;对于永恒,则是令人羡慕的大满贯。

空无永远都是赢家。

哦,生与死的青春与成熟。

黎明时的花朵和诱人的花束。

“在书中,你把自己的特异之处归结于生还是死?”

“我们死于书之死,紧挨着最后几个词语。”

“不计算自己岁数的人绝无年齿可言。我们既可以活在时间之内,也可以活在时间之外。而我自己活着的这个当下就活在没有期限的永恒之中。我像这个当下一样也是不确定的。我没有身份,无非是未来的计划、未来的形象。”

“那现在呢?”

“当未来比黑夜还黑时,每个人都明白在这种累积的黑暗中为何没有白昼喷薄而出。”

*

他刚满七十五岁。

巴黎在他脚下滑过。

早熟的死亡季节。

寒冷令寒冷僵硬。

白天,他追随自己的影子;

夜晚,生命离他而去。

*

有位哲人说:“你在呼唤我的灵魂。我的灵魂之苦就在你的呼唤中。”

这位哲人又说:“我会把你引到边境。我们将在那儿分别。”

他又接着说:“可边境在哪儿,异乡人?要么就在我们身后?”

他说:“昨日之辱。”

他说:“明日之手。”

那么多皱纹污损了我的脸。

我已认不出自己。

[1] 利普啤酒馆(Brasserie Lipp)位于巴黎第六区圣—日耳曼大街151号,1880年开张,以长期赞助卡兹文学奖(Prix Cazes)而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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