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 钦臬传 · 丽人泪 5
第九章 消失
我和娄来寅都是一怔:“什么叫夫人不见了?”
“真的不见了,夫人昨夜又哭到半夜,关着门不让我们进去,奴婢一直在门口守着,听到没有哭声了才去睡觉。早上去看了几次,夫人都紧闭房门,奴婢以为是因为昨夜睡得晚了,还没起,就没敲门,谁知一直到现在也不见夫人起来,奴婢感觉不对,就和荷香一起硬把门推开,结果——结果——房间里空空的,夫人不见了!”
我很奇怪,忍不住问娄来寅:“主家与夫人——”
娄来寅有些尴尬地道:“这不是刚没了孩子么,我夫人说要休养身体,不能激怒仙人,所以自己在厢房歇息。”说完,又转头对小丫鬟发火,“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这么一个大活人都看不住,还不赶紧去找!”
小丫鬟害怕地道:“老爷,怕是找不到了……”
“什么意思?”
“奴婢与荷香在夫人房间里找到一封——一封仙人留下的信。”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信递给娄来寅,娄来寅接过,打开一看,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嘴唇发抖,半晌才有气无力地对小丫鬟道:“去,叫上所有人,在宅子里好好找找。”
小丫鬟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去。娄来寅转向我,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神中居然有一丝惊惶。
“先生,我是不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主家何出此言?”
娄来寅不说话,将信拿给我看,信很短:
“星君生母娄徐氏已归天位,与人世再无瓜葛,尔等不得纠缠。”
我看罢信,抬头安慰娄来寅道:“主家莫急,也许夫人只是自己出去了。”
娄来寅摇摇头:“先生,这个事真的很蹊跷,我带你去那个厢房看看你就明白了。”
我随娄来寅一路走到徐兰芽所住厢房,这处厢房位于宅院的东北角,说是厢房,其实本来应该是库房,有一丈多高,与院墙平齐。房间是里外套间,徐兰芽住在里侧,丫鬟住在外间,也就是说,徐兰芽若想从房间走出来,就必须要经过丫鬟的住处。
里侧房间仅在东墙上高高开了一个很小的窗子透气,外面正对着的是另一处人家的院墙,不过这家的院墙大约只有五六尺高,窗子与这院墙相隔也有五六尺远。
难怪丫鬟会那么慌张,一方面,在这样的房间里消失确实匪夷所思,另一方面,从布局可以看出,这个丫鬟显然是负责监视徐兰芽不让她随意出去见人的。
哎,也不知消失之前,徐兰芽这日子是怎么过的,无依无靠,无亲无故,既没有与外界接触的机会,还随时可能挨打。
我心中怜悯她的遭遇,又低头去看手中那封所谓“神仙留的信”。其实,正是这封信才让我确定此事必是人为,没有什么神仙,原因很简单,信上的字工整却无力,措辞毫无文采,看起来像读书不多的人写的,若是神仙,不至于如此。
但眼下这封信配合着徐兰芽的离奇消失,却营造了一种诡异的氛围,娄家上下都笼罩着惶然的情绪,似乎都已相信,这事确是神仙所为,就算下人们都得了命令寻找徐兰芽,但每个人脸上都是惶恐,似乎在害怕自己的行为触怒神仙。
我自然不会受到影响,便独自在一旁,细细想了一遍整个过程。
首先,丫鬟一直没见徐兰芽,而且徐兰芽的房门在从外面硬推开前,是好好反锁着的,所以徐兰芽肯定不是从门出去的;其次,虽然窗子刚够瘦弱的徐兰芽通过,但离地面有一丈多高,墙面又很光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想要爬上去几乎不可能。
我借墙发力,跳上小窗,发现这里根本没有可着力的地方,而且极小,以我的身形甚至无法穿过。就算徐兰芽想办法爬上了窗子,这个高度,她毫无轻功,跳下去必会受伤,哪里还能逃跑——除非跳在对面的院墙上,再跳到地面,可是五六尺的距离,她趴在窗子上,怎么可能过得去?
难道徐兰芽是轻功高手?我试探地问了问娄来寅,娄来寅一口否定,说徐兰芽确实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出身贫苦的弱女子,莫说会轻功,她连练过功夫的人都不认识半个。
我想不出所以然,这一天娄家就在心不在焉的寻找中过去,没有发现一丝徐兰芽的踪迹。
孩子老婆接连被神仙带走,这件怪事很快传遍了九原坡,许多人过来看热闹,娄来寅心烦意乱,索性大门紧闭,不见任何人。我暗中与娄家下人了解情况,下人们似乎都很同情经常挨打的徐兰芽,认为她跟着神仙上天是好事一桩。
根据下人们的描述和我自己的观察,徐兰芽是个胆子很小的人,这次逃跑一定是别人的主意,这人可能是个轻功高手,在他的帮助下徐兰芽才有可能从那个小窗子逃出。但徐兰芽已被娄来寅软禁,如何能接触到这么神通广大的人?
正在我茫然之际,一个下人跑来找我,说门口有人在等我,我越发奇怪,谁会来九原坡找我?
第十章 找到他
出门一看,居然是陆休。
我奇道:“你怎么来了?”
“这里的事都清楚了,我来跟你说一声。”
啊?我这里还没找到头绪,远在大京的陆休怎么就已经清楚了?我赶紧拉着他走到一处方便说话的地方,听他给我讲述他的发现。
那天,我们去找阿妙的时候,陆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因为第二天要进宫,也没顾上细想,直到祭天大典、庆功御宴等等一系列杂务结束后,他才想起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便又去找了趟阿妙。
陆休与阿妙相熟,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徐兰芽的事你有所隐瞒吧?”
阿妙当然不承认:“没有。”
“那天你说娄家没有报都令府和刑仵司,为什么钦臬司要出面。但是你怎么知道娄家会如何处理呢?一般人遇到棘手之事,首先想到的一定是报官,为何娄家不会?是不是有人特意嘱咐过——比如说,深受娄家信赖的大夫?”
阿妙低头不语。
陆休微微俯下身子:“阿妙,你到底想隐瞒什么?为什么不让娄家报官?”
阿妙并不是个心中能藏事的性格,犹豫了一下,还是痛快地承认了:“对,是我隐瞒了真相,之前徐兰芽根本没有怀孕,所以孩子当然能凭空消失。”
“你为何要这样做?”
“徐兰芽太可怜了,小小年纪就嫁到娄家,娄来寅那个混人不仅动不动就打她,还将她关起来不许见外人,徐兰芽被折磨得惨不忍睹,无奈之下,她想出假装怀孕的法子,希望能借此躲避毒打。我被娄家请过去的时候,徐兰芽偷偷向我讲述了她的悲惨境地,求我帮她隐瞒,我答应了,可这种事也无法一直隐瞒下去,所以过了三个月,徐兰芽谎称神仙把孩子收走了,就这么回事。”阿妙一连串说完,又瞪着陆休,“陆大人,我说你能不能多去抓些坏人,为难一个可怜女子算什么?”
陆休无言以对,同时也深深同情徐兰芽的遭遇,便立刻赶来九原坡找我,担心我揭露真相,引发徐兰芽的悲剧。
他一说完,我便忍不住苦笑:“好,孩子这个问题算是解决了,但现在还有一个更麻烦的问题。”然后我将徐兰芽失踪的过程详细讲了一遍,包括我的想法。
陆休听完,点点头:“你的想法没错,徐兰芽一定不是从门出去的。走,带我去看看那个小窗。”
我为难道:“我是假扮方士住在娄家,突然领个人去看事发现场——不太合适吧?”
陆休道:“不用看房间,想找到徐兰芽,应去她逃出的地方看。”
我俩来到娄家宅院东墙外,高墙深院,怎么看都不可能出得去,除非徐兰芽长出翅膀。
陆休一跃而起,蹬着墙跳到窗口处,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我有些不耐烦:“你看什么呢?这个窗子,还能有蹊跷不成?”
“嗯。”陆休随口接应着,松手跳了下来,又跃上对面的院墙仔细看。
这家伙到底在看什么?我想着,也跳了上去,正要往过走,陆休蹲在墙头向我做了个停步的手势,指着某一处对我说:
“你看这里,小心些,别蹭掉了。”
我探过头去,瞪大眼睛才看出来,这处墙头上有很细微的压痕,像是有人用什么板子使劲压过。
“小窗的窗框处也有一样的压痕,徐兰芽是在窗与墙之间架了一块木板,或其他东西,顺着爬到这边墙头,然后逃走的。”
我一下豁然开朗:“我说哪来的轻功高手把她救走,原来这么简单,只要有人从外面架块木板,木板一头栓上绳子,伸进小窗,徐兰芽抓着绳子爬到小窗上,钻出去沿着木板爬到这里,就能逃出生天了!”
陆休点了点头。
“不过,说起来她胆子也够大,半夜在这么高的地方爬木板,真不是寻常女子敢做的。”我又嘀咕道。
陆休微微叹了口气:“也许,对娄来寅的恐惧足够她鼓足勇气了。”
我怔了一下,也跟着叹了口气。
陆休又道:“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帮她的人是谁?只有找到这个人,我们才能找到她。”
“呃……我有一个想法……”
“说。”
我犹豫地开口:“既然她跟着娄来寅过得这么不幸,不如干脆放她走,为什么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陆休很严肃地看着我:“因为我们无法判断这到底是逃走,胁迫,还是诱拐,万一她落到了一个更悲惨的境地呢?所以还是找到她比较好。”
这样说是很有道理,我点点头,又道:“那如果是用这样的办法逃走,好像任何人都可以做到,该如何确认到底是谁呢?”
陆休有些无奈:“你用心想想。”
我这才意识到,自从陆休来到九原坡后,从发现压痕开始,一步一步解决了徐兰芽的消失之谜,导致我不由自主跟着他的思路走,自己反而不动脑了。
“嗯……这个办法需要二人事先商量好,徐兰芽能接触到的人很少,所以,我去找娄来寅问问她跟谁见过就行!”
陆休看着远处若有所思:“也许,不需要这么麻烦。”
“哦?”
“第一,这办法说穿了简单,但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这个人应该经常需要在架空的板子上行动,至少也应不惧怕在高处行动,所以才能想到这样的办法;第二,这个人应该是最近几天才与徐兰芽见面的,因为在大雨之前,徐兰芽想的还是假孕这种更偏向于躲避的办法,而不是直接逃走,直到大雨后,她见到这个人,才让她有了彻底逃走的想法和希望。”
我跟着琢磨了起来:“不怕高,大雨之后的这几天去过娄家,会是谁呢?”
陆休笑了笑:“谜底不是已经呼之欲出了吗?”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远处的房子正在修补房顶,泥瓦匠倒悬在屋檐边,将屋檐下的泥浆一点一点抹平。
我们向泥瓦匠走去,那泥瓦匠没有注意到我们,仍然专心致志地做着手上的活,此人看着三十上下,个子不高,身体瘦弱,动作却非常灵活。
走到跟前的时候,屋主正好出来,招呼泥瓦匠吃饭,我一看,正是那日送我去娄家的二位大哥之一,我上前打招呼,他看到我也很意外,干脆叫我和陆休一起进屋吃饭,我俩想探话,便没有拒绝。
饭菜居然很丰盛,有打回来的兔子和自家种的青菜,非常好吃,我赞不绝口:“九原坡的日子居然如此逍遥,顿顿有肉,真是个好地方。”
那大哥笑道:“哪里能顿顿有肉,今天是你们二位赶上了好时候,其实我是在犒劳马师傅,他帮我修补屋顶很辛苦。”
泥瓦匠忙道谢,看起来很老实的样子。
我顺势问:“这位就是马师傅?”
“对,马洛马师傅是这周围技术最好的泥瓦匠,那场大雨一下,我们好多人的屋顶都漏了,抢着请马师傅修补,今天终于轮到我家了。”
“那场雨确实大,屋顶漏是难免的,不过像乐王啊娄大户家啊这些豪气的房子,应该不会有事。”我故意说道。
“那你可说错了,王爷家当然不会漏,可是娄大户家,还不是和我们一样,漏个不停?马师傅来的前三天都是在帮娄大户家修补呢。”
我和陆休对视了一下,不怕高,暴雨后去过娄家,都对上了。
“对了,你不是住在娄大户家吗?听说兰芽儿也跟着神仙走了,我这忙的,也没顾上过去看,是不是真的啊?”
“兰芽儿确实走了,只不过是不是神仙带走的,就不一定了。”我说着,有意无意瞟了一眼马洛,马洛低头吃饭,不说话。
“听说是在锁好的房间里消失的,这只有神仙才能做得到吧!而且,不是还有神仙留信吗?”
我神秘一笑:“此事另有隐情,天机不可泄露。”
这大哥又感慨了几句,我转开话题道:“不知马师傅在何处落脚,日后也许会打交道。”
“哈哈哈,你们方士的屋子也会漏雨吗?”大哥笑着,“九原坡最南边有户已经搬走的人家,屋子废弃了,马师傅暂时在那里歇脚。”
马洛突然抬头道:“我再有两天就该走了,你要想寻我,直接去麻镇吧。”
该打听的打听完了,之后便只是随意闲聊,饭后,我们告辞而去,马洛也去了下一家。
我和陆休远远看着他离去,我道:“基本可以断定,就是马洛了吧。”
“嗯,但我们还没有证据,要先去他落脚的地方,看看徐兰芽在不在那里。”
我只觉得神清气爽:“哎呀,陆休大人果然不同凡响,没花多久,谜题迎刃而解!”
“不是我不同凡响,是你不用心观察,你以为,破案只需要推理和轻功就够了吗?”
我小声嘀咕:“劳槐案我就是靠推理和轻功破的嘛。”
陆休没有理会我的嘀咕,继续说:“其实破案最关键的是观察,必须学会寻找案发现场的痕迹,有了痕迹,才能推理,推理完成,才能抓捕。你要学着多观察,破案切莫浮躁。”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这样需要细心和耐心的活确实是我的弱项,我做事总喜欢大开大合。
很快,我们找到了那间废屋,由于马洛只是暂住,就没上锁,可是屋内空无一人。我又在屋外找了几圈,还是不见徐兰芽的影子。
正疑惑间,陆休走到一处枯草非常杂乱的地方,蹲下身去,拨开枯草,稍一用劲,便提起了一个被沙土覆着的盖子,下面居然是个废弃已久的地窖。
我们一前一后跳下地窖,适应了黑暗后,就发现这地窖很小,一览无遗,正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不是徐兰芽又是谁。
看到她这样,我不由得将声音放轻:“徐兰芽,你不要害怕,我们没有恶意,你先随我们出来,有些事需要与你确认一下。”
徐兰芽不说话,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紧紧盯着我们,那副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陆休也道:“我们知道你的处境,此次前来就是想帮你,你想想,若我们是来抓你的,又何必如此客气?”
徐兰芽默然无语,可能是太习惯于顺从了,便慢慢地走出来,随我们进入废屋中。
我们询问了她事情经过,与之前推断的差不多,马洛在娄家修补屋顶,偶然发现被关在厢房内的徐兰芽,得知她的境遇后,马洛深为同情,决心帮她逃走,于是,凭借自己不畏高的本事,想出搭架木板的办法。徐兰芽也是被打怕了,下定决心要逃,都没出过几次门的她,在马洛的帮助下硬是咬着牙成功逃出。不过,由于马洛手头还有一些活计,便只能将徐兰芽先藏在这里,待完工后再偷偷带她一起走。
徐兰芽边说边哭,我听得心中难过,女子本就柔弱,脱离夫家更是无处立足,但将一生的运道都押在婚嫁上,是否赌注太大?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徐兰芽还算走运,遇到了愿意救她的马洛,那更多更不幸的女子呢?只能依然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我们听完,安慰她不要再伤心,苦日子马上就到头了,同时叮嘱她这两日务必藏好,随后告辞离开。
其实我还颇有些意外,本以为陆休方正古板,但从这件事看,他还是很有自己的行事规矩的。
既然事情已经明了,我自然没有继续留下去的必要,于是去娄家辞行,顺便装神弄鬼将娄来寅唬了一番,说徐兰芽确是被仙人带走,切不可寻找,娄来寅吓得连连答应。
离开九原坡的路上,我看看自己神骏的黑马,又看看陆休骑的马,那是一匹普通棕马,毫无特别之处,而且似乎年龄不小了,我想这么平常的马,肯定不是陆休自己的,便打趣道:
“堂堂第一特使,不出公务时居然也会私用司中公马。”
陆休道:“这是我的马。”
我有些意外:“我看这马并无出奇之处,你这样的人物,要什么马没有,干嘛用这么普通的?看,我的大黑马都不好放开蹄子跑了。”
陆休温柔地摸摸马鬃:“北斗跟着我差不多有十年了,虽不能像从前一样疾走如风,但毕竟感情深厚,我暂时没有换马的打算。”
我看着他的样子,心中忽然有些羡慕,世上很少有能一直陪着自己的人,若有能陪着自己的马,也很幸运了。
回到钦臬司,我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只等着乐王离宫后向他讲述案件经过。本以为徐兰芽一事就此了结,算是一个圆满的结局,谁知两天后,波澜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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