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朴沈七归报沈括。三夫人得润芝绣品,爱不释手,赏玩多时,以锦袱包裹,藏之箱底。问道:“昔在钱塘见润芝夫人,青春方盛,俊美无匹,算来亦在中年,不知是何光景?”种朴腼腆,不喜多言。沈七打诨道:“那苏夫人,装束若农妇,容样若天仙,那神韵活像莲花座上观音菩萨。只是手饪菜肴欠佳,薰素皆着蜜,腻而无味。”说罢合家大笑。沈括在旁鉴赏那铜镜,色暗如漆,光明冷澈,背有铭文曰:“汉有善铜出白阳,取而为镜,左龙右虎辅之。”字体杂以篆隶,真汉时物也。沈括道:“此无价之宝也,东坡相赠足见其垂爱至深,暂为收藏,日后当奉还。”再读东坡来书,言及“米芾居襄阳,有书至黄州。其文清雄绝俗,其字超妙入神,其画自成一家,真奇才也。存中爱才成癖,是以奉告。”沈括阅罢,不禁自语道:“蜗居经年,真瞽人也。均州襄阳近在咫尺,乃不知'神童’在尔?” 沈括自得东坡《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记承天寺夜游》手稿,视如珍宝。日间为种朴及一双儿女授罢功课,即精心编撰《黄州集》,订正讹误,注释典故,常秉烛伏案至深夜。三夫人乃劝慰道:“为朋友结集,乃快事耳。亦可消磨时日,何必如此劳苦?”沈括笑道:“括也不才,师回之贤,'见其进未见其止’,夫人惜焉!”沈括以颜回自嘲,随意言笑而已,不期触动三夫人心事:年前来均州时,二夫人再三叮咛:“务要三弟早为归计。”而沈括却他乡故乡,迷途忘返,令人不得其解,乃接言道:“仕途仕途,如客在途,'未见其止’,安得归乎?”沈括有感于弦外之音,停笔敛容道:“迷途未远,夫人明教。” “不敢当。”三夫人喟然叹息道,“我钱塘沈氏何等清望,哪个要你诰封来?二先生去官隐居贵池,不返家门,害的二嫂半生幽怨。官人在此'乐 不思蜀’,必欲以二先生为法?我妯娌如何支撑门户、教养得子弟。”沈括连连摇头道:“待罪思咎,何乐之有?但事蛰居,以存身也。” 三夫人闻言,垂泪道:“当年西窗剪烛,言犹在耳:'雁雀惜林,功成身退。’乃追随王丞相,十年抛家,宠辱无时,忽起忽落,牵惹一家不得 安,毕竟文为三司大臣,武为边关将帅,男儿一世,未枉过也。此时正宜抽 身,奈何韬晦于此耶?”沈括渐然笑道:“败军之将,获不赦之罪,一日三省犹恐不及,非欲有所为也。”“胡不归?” “事未毕,理未明也。”沈括道,“熙宁变法,是耶非耶?是,民何以犹困?非,国何以渐强?元丰改制,成耶败耶?成,何以有徐禧之任?败, 何以有政事之修?五路征西,义耶非耶?义,军民何以厌战?非,天下何日归一?诸端是非,萦绕于怀,挥之不去,遣之复来,是以饮食无味,梦魂不得安也。”沈括所言三桩大事,三夫人时有所闻,懵懵懂懂,一知半解,以为国之大政,与庶子无关,乃笑道:“三先生一向明哲,今亦杞人忧天乎?妾虽妇人,犹知天下是非,自有公论,何为代天子宰相之虑也?大凡前人行事无不以为是,而后人检点另有评说,虽古之圣王亦莫能奈何,何必自苦?”时值更鼓三敲,乃催促沈括安歇。次日,吕嘉问过宅相探,沈括因问及襄阳米芾,嘉问道:“仅闻米癫之名,未见其面,兄与其相善乎?”沈括道:“昔时同在三馆,芾年方少,研习馆藏书画入迷,临摹右军'行穰帖’、大令'中秋帖’至乱真不可辨,众皆称奇,呼为神童。而其母却以为不肖,谓玩物丧志,每语长官训诫之。不期倏忽十余载,又因何来到襄阳?” 嘉问道:“襄阳是其外家,经营偌大一所绣房。米芾幼年丧父,即倚托外家。其母工刺绣,高太后婚时针线皆出其手,是以得侍于藩邸。芾十五岁入三馆,即因其力也,年长后复请为青阳县令。青阳属池州,有乡绅吕三爷者,说来还是敝本家,弹压地面,与米芾不和,因闹出许多麻烦来。”这位吕三爷,正是当年沈括巡浙,小店打尖所遇之吕大户,自暴发为池州首富,颇喜涉足官场,探知新任县令来历不凡,以为奇货可居,乃与其子继宗谋曰:“米芾树小根粗,后台是高太后当今皇帝老子娘,何等了得!我家称富淮南,欲永自固定,非攀住他不可,快去走动。”继宗旋即还报道:“这大爷端的怪癖,三日一坐堂理事,平时入书房终日不出,虽县丞、 县尉、主簿亦难得见。”吕三吼道:“胡唚!他是神仙?不食人间烟火?狗杀才,寻得门路,关节自通也。”继宗道:“正是门路难寻呢,侍从、使 女,皆从京都带了来,竟挨近不上呢。”吕三想了一想,又吼道:“他是泥胎?木偶?没有癖好?不贪财?不好色?老子不之信!去,把师爷叫来。” 师爷本是讼棍,见面先给一锭银、一坛酒,乃忘乎所以,向吕三夸口道:“圣人云,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可以知其人!知其人自能入其门也。”乃指点吕三,或重金求购、或巧取豪夺,备了四色礼物:古铜器两件,一鼎一鬲;砚山一方、圭墨一匣;《兰亭序》真迹一帧;银质熙宁大钱十千。师爷引吕继宗于前,向米芾施礼道:“家父仰慕太爷天才,敬献家藏古玩数色,如蒙笑纳,则合家之幸也。”师爷在旁饶舌道:“论款式、色泽,这鼎鬲真三代古器无疑矣;砚山世近,李后主之物;《兰亭序》乃右军真迹。此三件宝物,件件价值连城。”主簿、县尉、县丞也啧啧称赞。半晌,米芾方指点说道:“三代制器,皆有定则:夏器雕戈,于铜上相嵌以金,其细如发;商器质素无文;周器雕篆细密。铜器入土千年,纯青如铺 翠,间有土蚀处,或穿或剥,犹如蜗篆自然,不似此鼎鬲斧痕累累。传世古器,皆在皇家收藏,偶有流传民间者,因其不曾入水土,色紫褐而有朱砂斑,不似此鼎鬲,以漆调朱为之。款识铭文,夏用鸟迹篆,商则虫鱼,周以虫鱼大篆,秦用大小篆,汉以小篆隶书,三国隶书,晋以降皆楷书,其字凹入也,不似此鼎鬲,刀刻如镌碑,字体全无古朴之风韵,一看便知今人伪造也。”米芾这番议论,使众人瞠目结舌,少顷,又说道:“兰亭真迹,已被唐太宗带入昭陵;唐人摹本,有冯、虞、褚三家,皆在秘馆收藏;我朝蔡襄、苏轼皆曾临摹;芾不才,窗课临摹不下数十本,此即芾十五岁时窗课也。”说罢大笑,笑过之后,指点砚山道:“芾十三岁为当今皇太后抄写《孝经》,太后赐砚山以示褒奖,家母收藏以为传家之宝。至于这银制大钱,则是不洁不祥可憎可恶之物也。诸君请看,钱字旁,上着一戈字,下着一戈字,戈者杀人之器也。执两戈以求贝谓之贱,执两戈以求金谓之钱,凶害也。若执十戈以求贝当是何物?”众人猜度多时,不能解,米芾哈哈大笑 道:“执十戈以求贝者,贼也。一言以蔽之曰:执戈者贪且酷也,故钱者不祥之物也。”说罢,更不多言,宽袍大袖一甩,背了双手,迈起方步,旁若无人,回书房去了。吕三恼羞成怒,以四色礼物贿师爷及主簿、县尉、县丞,共图米芾以雪此恨。师爷献计道:“众说成林,三人成虎,一人传虚,万人传实,寡不胜众而反为众者胜,古之至理也。我等五人同气奈何不了一个雏儿?只需如此如此。”众人会意。师爷叹道:“惜乎哉、惜乎哉!米芾独厚之援枉然也,设你我有此攀云之路,取公卿之位如探囊尔。”于是,县丞告病,县尉巡乡,主簿赴州府勾当,大堂二堂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师爷,左右周旋。米芾议事无人在座,升堂无人站班。回至后堂,家人禀报道,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揭贴:“米癫米癫,裙带得官,不知民事,癖好古玩,以钱为刀,以富为奸,青阳子民,不拜疯癫。”夫人本是高遵裕幼女,高太后侄子,哪受过这等气,当下便要车马伺候进京。米芾笑道:“昔有一国,国中一水号曰狂泉。国人饮此水无不狂,惟国君穿井而汲,独得无恙。国人既并狂,反谓国主之不狂为狂。此事出于《宋书·袁粲传》,正可喻今日之事也。”夫人不禁破颜一笑,但终究气愤难平,毕竟进京走了一遭,搬来监察御史,立召县丞、县尉、主簿回衙,以渎职罪判“勒停”,米芾亦请得带俸归襄阳“就学”。末了,嘉问道:“这便是米芾之来历。” 沈括听了这番陈述,乃出苏轼书谓嘉问道:“目今《黄州集》行将编就,我欲游襄阳访米芾,若何?”嘉问自无不可。沈括乃告知三夫人,留下沈七管家,带了种朴,二人二骑,行于武当汉水间,经谷城一驿,便是襄阳了。襄阳乃汉末荆州故郡,南跨汉沔,北接汴洛,古迹甚多,文物最富,沈括就在城外“高阳池馆”寻了住处。这所池馆,本为后汉习郁镇守襄阳时所建府第,因引白马泉凿池养鱼,俗称“习家池”,到西晋落入山涛幼子山简手中。山简法其父名士疏狂,修楼台馆舍,招揽士人宴游,取“高阳酒徒” 意,更名为高阳池馆。如今楼台废圮,花榭湮没,已被州衙改为学舍。只有翠柏修竹、鱼池钓台,尚留遗味。沈括携种朴登上钓鱼台,南眺汉水风帆, 北望岘山红叶,感慨万千,不觉咏叹道:“'襄阳小儿齐拍手,笑杀山公醉如泥’,沧桑变化,世道如轮,山简营园之时,岂知身后沦落如此!”在高阳池馆,襄阳谩士米芾无人不知,沈括问知米家所在,乃与种朴进城造访。这襄阳城大非均州可比,城高三丈,四面六门,四角皆有角楼。沈括从南门而入,城楼高耸,城门洞开,城内街容古旧,路阔人稀,只有几家药材店还算兴隆。种朴道:“听三国传说,这荆州何等了得,今日一见,不及均州多矣。”二人信马游逛一回,问至永巷深处,见一带青砖高墙,黑漆大门,墙下门前,桐叶落地盈尺。种朴上前叩门,递进沈括拜帖。少顷,大门敞开,一皓发院公侧身施礼道:“沈大人请,我家少夫人在前厅恭候。”种朴系马于桐树,随沈括拾级而入。堂前,一淡妆玉人,降一阶敛衽 道:“怠慢高贤,望沈大人海涵。”沈括连忙还礼,单凭那一段娴雅风致, 便知是高夫人了。乃坐于客位,命种朴以晚辈之礼相见毕,说道:“括与元章阔别十有五载,今待罪均州,特来一会。”高夫人道:“阿章正在作画,大人少待。”即有使女献上茶来。米家一向煎水不煎茶,故而茶更有味。这高夫人通身气魄,俨然一家之长。皓齿细洁,谈吐清爽,全无小家闺阁之态。既知种朴身世,乃诘问陕西争战之事甚详,种朴一一作答,而不知眼前贵妇即当今母舅高遵裕之女也。沈括此时,面对壁间米芾手书李白《襄阳歌》,出神入境。字大如拳, 如天马脱缰,追风逐电,淋漓痛快,奔放不羁,颇具魏晋古朴之风。书至 “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须倾三百杯,清风朗月不用买,玉山自倒非人推” 之时,如凤翥龙飞。另有一长卷,题曰:《云烟叠嶂图》。沈括连称“大家风范”道:“元章萧然物外,括不及也。昔时三馆曝书,皇家珍藏,人皆赞叹,然赞叹而已,元章则悟性非凡,十五年苦心,终成一家之作也。”“大人夸奖!”高夫人谦逊道,“阿章生性怪癖,不会做官,只得寄情书画,聊以自怡罢了。” 说话间,使女捧上白玉盘,满盛樱桃,拌以乳酪,高夫人亲手递匙盏给种朴。门外乒乓作响,米芾飘然而至。只见他,衣袖高高挽起,双手洗涤未干,拍拍甩甩,水星四溅,笑嘻嘻坐在沈括身旁道:“三司大臣,如何这身打扮?”不待沈括回言,高夫人连忙起身说道:“大人莫怪,阿章一向不闻世事,对朝臣进退从不留心,大人贬均州,本不知情。”米芾惊讶道:“以存中兄之练达,亦遭贬耶?” 沈括道:“败军之将,罪有应得。”乃略述梗概,出示苏轼书札道:“非东坡属意,亦不知元章在此也。” 米芾接书一览大笑道:“芾向以二兄为哲人,知天知地知古知今,然知命之年,不知其命,可惜、可叹、可气。” 沈括淡然一笑,高夫人则觉其言甚不得体,恐其发癫,连忙说道:“阿章终年不出家门,既逢良知,何不与大人结伴,一览古郡遗址。” “甚当甚当。”米芾抬头看窗前日影,转身说道,“阿姊速去备膳,午后往卧龙岗。” 高夫人命使女好生伺候,自己转向后堂去了。厅上米芾话遇投机,放言不羁,谈诗论画骂官爷,从朝廷骂到青阳县,从青阳县骂到朝廷,把三二年所积晦气,一股脑儿倒了出来。直待晦气消 散,哈哈大笑道:“世之所求,芾之所弃,乃掷其印绶,掼其乌纱,自为襄阳谩士也!”.米芾任性使气,沈括颇不以为然,乃说道:“弟秉赋天真,故可如此, 然天下国家,光被四表,岂得不治?”“诚然诚然。”米芾连声说道,“如诸葛之为相也,抚百姓、约官职、 开诚心、布公道,起危难之中,任天下之先、非为名枷利锁者,临终遗表敢称:'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死后建祠立庙。弟初到襄阳,曾游隆中,庙内唐代遗像犹存,今人奉之若神,香火甚旺。然亦有轻簿之人,在草庐亭题一联云:诸葛医国国安在,华佗医人人永年。”沈括听罢,陡然起身,轻移步,细品味,医国医人,孰长孰短?益耶害耶?更迫近《云烟叠嶂图》,不觉神思渺渺,如入云烟叠嶂之中,默无一语。午间盛宴,一杯即醉,昏睡多时,隆中之游乃罢。当晚,沈括、种朴快马如飞,驰回均州。从此,息交绝游,养生练气, 教授种朴及子女。明年,上表乞归田里。一日,沈括午间酣睡,梦至一处:一道溪流,丁冬作响;满山翠竹,鸟鸣林间;十亩方宅,柴门茅舍,桑禾绕屋,桃李堂前。醒转多时,犹在其境。乃谓三夫人道:“昔在延州,曾梦至一处,后在均州复梦其处,今日又梦该处。昔有王睿梦刀,马融梦花,丁固梦松,江淹梦笔,周公梦蝶,刘禹锡梦熊。吾之梦溪,一而再,再而三, 岂非夙缘哉!”乃携了种朴,出廓漫游,不期果至其处,而天趣盎然;更非梦境可比。于是求田问舍,营为宅居,耕读之余,以平生目见耳闻,著为《梦溪笔谈》。囊括故事、辩证、乐律、象数、人事、官政、权智、艺文、 书画、技艺、器用、神奇、异事、谬误、讥谑、杂志、药议,无所不包,计二十六卷。后七十一年,即南宋乾道二年,扬州州学教授汤修年,以为笔谈所纪皆有补于世,非他杂志之比,乃刊行于世。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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