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病村

村子一个晚上就病了，是冬至前后发生的事。冬至前后一直都是病痛的高发期，一个稍微有点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原先呆在村子里的人，也就是那些和村子日夜厮守的小人物，其中就包括我，接连感受到了村子一种奇怪的“病态”。村子里最年长的一个老人说，那天早上他刚一起床，想把脚伸进棉鞋里，就感觉到鞋掌下面的土地微微颤了一下。这种微颤让他一改往昔的淡定，信誓旦旦言声这就是村子病了的证据。他曾经像个圣者一样经常对我说“今夜脱了鞋和衣，不知明日穿不穿”。即便我不能对这句关乎生死的偈语感同身受，但是见识到了他的坦然无畏。他都说了，谁还会不信啊。

另外是一个生过儿育过女的女人，大中午的时候提着一桶衣服走到井台上，冬天注定不是洗浆缝补的好季节，但一个勤劳的女人是会抓住每一寸时光的，村子里的每一寸时光都是靠太阳安排，跟着太阳的脚步走就行了。她习惯性地拿出了一件衣服，不知是男人还是女人的衣服，肮脏不堪还是六分干净，反正是会见水为净的。水这东西是村子里的最神奇的一件宝物，没有水解决不了的问题。她刚要把衣服伸向水中，突然感觉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只得着急抽回了手，而水里清澈得什么都没有。一个洗了大半辈子衣服的女人居然不敢洗衣服了。

有了这样的经历，大家开始交流着彼此似有似无的察觉。村子里每一寸土地一直都是公正无私的，不论多重或多轻的物体掉落在上面，一块大石头还是一根鸡毛，它哼都不会哼一声，更不会故意怠慢了谁。它永远都那么四平八稳，坑就是坑、洼就是洼，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会故意用坑洼去绊倒某一个人，只要你是村子里的熟人，白天好黑夜也好，放心大胆地在上面走吧。而井里的水呢，祖祖辈辈都喝着用着，更是善解人意的，它从来都不会去伤一个女人，只会帮人清洗衣服上、身体上的尘埃，把每一个女人都洗涤得白净水灵，把每一个男人都滋养得健壮有力。大家都没有忘记这些的。

有人得出了结论，村子病了，还把这个不好的讯息告知了那些尚在回家路上的村民，比方说猫三、狗四之类那些一年都头都在外面混的人，猫三狗四这些人都像半桶水一样，在一座城市和另一座城市间到处晃荡来晃荡去，他们对村子是没有感情可言的，村子的病只会令他们内心狂欢，还成了他们制造危机实现自我的机会，他们不怀好意地对村子指手画脚，在村子的肌体上这里动一下那里动一下，真想要变身为一个救世主。村子里大部分人开始笼罩在一种惶恐不安中，像小动物一样猫着，不敢动一下身子去痛快地撒一泡尿，不敢出门去扯一棵白菜萝卜。

村子其实和人一样，人吃五谷杂粮是会生病的，村子呢，它遭受着阴阳风雨，同样会生病。“病来如山倒”之类的话并不适合村子，因为山就在村子里，是它的一部分，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山永远没有倒过，这是一个事实。整个冬天，其实，我的温度和村子的温度一样，一直都很低，这个温度如果去诊所里测量一下，肯定会诊断为低烧的，所幸的是，低烧不是流行病，高烧才是，村子和我都不用担心。村子终究是病不倒的。

村子病了，没有谁知道它是怎么病的，也没有谁知道它得的什么病。它生病了，我不再孤独，终于有了同病相怜者。我更不愿意离开它了，时常在村子的高处念起一首诗，其中有两句是这样的“飘风终有期，祸咎不由天”，这是整个冬天我写的唯一首诗，大声念着，不管不顾村子和其他人的感受。我知道，反正大家都已闭门不出，是没有几个人能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