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父亲的腿脚
父亲的腿脚已经越来越不灵便了,锥心的疼痛从骨头缝里生发了出来,让他只得躬着身子,显出一副寸步难行的痛苦状,没有什么能比病痛更折磨人的了。
我让他去医院拍一个片子,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一改过去的霸蛮执拗秉性,终于愿意去了,片子的结果显示膝关节里的软骨已经完全磨没了,活动的部位完全是依靠上肢和下肢的骨头硬碰硬衔接着,疼痛的根源显而易见。医生也没有更好的招数,只是建议少走路,实在不行的话就注射玻璃酸钠,把它注入关节腔中,起减少摩擦的作用,但也只能管一阵子,这些人造润滑液干了的话就又起不到作用了,得重新注入,这是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咨询了一些资深的骨科医生,他们都很认真地告诉我,人的膝关节要是保养得好的话也就六十年的使用期,过了六十年这个部件就不行了,像我父亲这种过度使用的情况是无能为力了。医生还打了一个通俗易懂的比方:就好比一个拉线开关,它的使用寿命是拉一百下,如果你一天拉一下,能够拉一百天,如果你一天拉两下,就只能拉五十天了,膝关节和开关是一样的道理。
“老在腿上”。六十出头的父亲在痛苦中加速变老的节奏,想想都很心酸心痛,我认为是几十年来一路铿锵的姿态让他的腿脚倍受劳累、是几十年风雨无阻的步伐让他的腿脚伤痕累累、是几十年负重前行的生活让他腿脚的功能过早地退化。那双腿脚义无反顾地去走最艰辛的路、勇往直前地去走最险恶的路、无怨无悔地去走最崎岖的路,为的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我们不再走和他相同的路。
曾经,父亲的腿脚被人叫做飞毛腿。这种功能是从青藏高原的营院里练就出来的,他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像是踩了两个“风火轮”,有人说“狗都跟不上他”。他从村子里走到乡镇里,从乡镇里走到县城里,再走到省里,从南方走到北方,从东边走到西边,逢山过山逢水过水,走在熙攘忙碌的人流中,走在养家糊口的责任里,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得了他快速前进的脚步。
那年春天,是春寒料峭时,他赤着双脚在冰冷的水田里赶着老黄牛搞犁耙,十几亩田啊,要三犁三耙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丝一丝风寒水湿像慢性毒药一样侵入他的体内。那年秋天,为了生计他开始抓蛇、钓团鱼,起早贪黑,他像冲锋的战士一样风里来雨里去地奔波不息,一身干一身湿,一身泥一身土,双脚踏遍了多少山头土墈、多少池塘水库···
曾经,父亲的腿脚被人叫做铁脚板。那双铁脚板勇敢地踩在锈迹斑斑的铁钉上、踩在锋利无比的玻璃渣上、踩在臭烘烘的狗屎牛粪上、踩在麦子的芒上、踩在谷物的茬上···踩在生硬冷酷的大地上,它坚硬无比,没有什么能够刺破它割伤它。
那年夏天,他卖完西瓜回来,因为坐过了站,从疾驰的火车上纵身一跃,铁路上那些锋利的石子被他的铁脚板踢飞了,他却还在担心箩筐里那杆称有没有折断,那可是买进卖出赚取油米茶盐的法宝啊。那年冬天,他在煤矿里挖煤,像狗一样从那个黑洞里来来回回出出进进,后来遭遇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事故,在惊魂未定中他把脚上的胶鞋也弄丢了,便赤着双脚,踩着煤尘、水火、瓦斯,从那个黑漆漆的世界中挣扎着出来了,他知道家中还有妻儿在等着他回家······
父亲的腿脚走过了岁月里的春夏秋冬、趟过了生活中的艰难险阻、经历了世界的悲欢离合,走得太快了、也走得太久了,便累了痛了,再也走不动了。我真的想化身为父亲的一双腿脚,让他能继续无所羁绊、无所畏惧地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