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死亡对视

与死亡对视

死亡这个话题,说来有些沉重。

但,又不得不说。

每一个有生命的个体,都无一幸免地要面对生与死:生是起点,死是终点。

在记忆中,还在我年幼的时候,对死亡就有着朦胧的认识和深深的恐惧。

最初对死亡的认识,是从一只乌鸦的叫声开始的。

那时,我的人生尚处于梦境或半梦境状态——大概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听到乌鸦鸣叫,也便跟着模仿。大人们恐吓说:“学乌鸦叫,要长‘马奓嘴’!”所谓“马奓嘴”,便是长在嘴角的疮。这是大人糊弄小孩子的话,目的是让小孩子家别模仿乌鸦叫,因为乌鸦的叫声是不吉利的信号。但从大人们的话语中听得出,乌鸦鸣叫,意味着要死人。

自此,对乌鸦的叫声也就特别敏感。

很多时候,有一只乌鸦在离我家不远的一株大树上阴风惨惨地鸣叫。父亲曾经用一把竹制弓箭躲在暗处射击乌鸦,爷爷知道后,及时制止了。

听到乌鸦的叫声,我的心里就老是担心着,生怕弟弟妹妹们死去,怕爷爷死去。因为,弟弟妹妹们年幼,爷爷身体不好。年幼和年长者,抗风险能力往往较差,加之那时医疗条件落后。什么地方闹脑膜炎了,人们一个个都惊都弓之鸟似的,生怕一觉醒来之后,全家人大多昏迷了过去……

那时,放牛的山上,随处可见死去的小孩的尸体,一把包谷草或稻草裹着,放在树枝上,成群的乌鸦在树林间凄惨地鸣叫着。有时赶着牲口从树下经过,偶尔抬头一看,树上的包谷草里露出半个头颅或一个脚丫,胆子小的,往往吓得大哭……

有时,还会听到失去小孩的母亲拖着很长很长的声音哭着她死去的儿子,心里就更加不是滋味了。

虽然,自己的弟弟妹妹都活得好好的,但是,很多时候,心里总会把那些很小很小就失去生命的人们想象成自己的弟弟妹妹。尤其黄昏时分,看到远远的山岩顶端一棵孤树上挂着的那团包谷草或稻草,几根被乌鸦啄散的草叶在冷风中摇曳飘荡,让人难免悲从中来。

过去,村里哪家小孩死了,往往要“开路”。所谓“开路”,便是送亡灵上路,是一场生与死的简单道别:带着死者的衣物,拿一个稻草绾成的“火烟包”,到离自己家不远的地方去烧掉。若是傍晚时分,那失去亲人的人们在幽微的火光里幽幽地哭泣,那情景十分凄楚。而“开路”往往有这样的讲究,如果烧死者衣物的火烟往哪户人家去,意味着死者的“阴魂”便去了那里,不久的将来,那户人家将会死人。那时,凡有死人的人家“开路”,父亲总会很认真地看那火烟的走向,生怕那一缕缕青烟朝我家那个方向飘去……

第一次经历亲人去世,是外婆的离去。

小时候,很多时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那时,感觉这世上最亲的人不是父母,也不是爷爷、奶奶和弟弟、妹妹,而是外婆。可是,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外婆却突然离世了。外婆出殡那天早上,我想起从此再也没有外婆了,想着想着,一个人躲在一间屋子里悄悄流泪。后来舅舅发现我在哭,劝我不要哭了。没有人劝的时候还只是默默流泪,有人劝时,悲伤之情却像决堤的洪水,一下子倾泻而出。忍不住内心的悲伤,我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妹妹小时经常闹肚子疼,求医问药几无效果。母亲为此很着急,求神拜佛的事情做了不少。

父亲有个干女儿,跟妹妹年纪差不多。大约十三四岁的时候,突然肚子痛,几个小时之内猝然离世。得知干女儿夭折,父亲连喊了好几声“天”。我知道,那是父亲发自内心的悲呼,没有丝毫掺假。就在那天,妹妹也是肚子痛,痛得很厉害,眼看着快不行了,历来不信鬼神的父亲急得呼天抢地,求神灵保佑。夜幕降临时,全靠村里一位大哥帮忙,搭了一辆拉煤炭的大货车送妹妹去县城治疗。我们动身时,父亲的干女儿的丧事在十分凄凉的气氛中简单操办,一堆篝火在夜幕下忽明忽暗……

到了县城时,已是半夜时分,我和父亲架着妹妹走在街道上,不时招来一些不明事理的人们的嘲笑。

在县城的医院里,医生也没检查出妹妹的病情。我真害怕,什么时候,妹妹突然死在县城,哪就意味着,我将和父亲一道,背着她的尸体走几十里路赶回家里,家里人肯定会悲痛欲绝的。尤其爷爷,他是最疼爱妹妹的,也很担心妹妹死去,也担心什么时候,我和父亲把一个死人从县城背回家里。于是,经常一个人悄悄抹眼泪。

后来,经人介绍,我们找了县城一个很有名的土医生给妹妹治疗,没花多少钱,仅开了几服药,妹妹的病也就慢慢好了。

妹妹虽然好了,爷爷的病情却又重了。那些日子,家里只听到到病人痛苦的叫声,要么是爷爷,要么是妹妹。听到那痛苦的叫声,心里老不是滋味。心想,要是能为他们尽快解除痛苦该有多好!

尽管弟弟妹妹都经历了一些挫折,但每个人都总算长大成人了。

爷爷的病情发展到后期,全身浮肿。才62岁,便早早离世了。

爷爷出殡的那天,我也像外婆出殡那天一样,一个人悄悄流泪。虽然没有放声大哭,但心里的那种痛,却是一样的。

在我家所有人中,我最不担心的就是父亲。他是一个非常强悍的人,他不怕任何人,甚至连鬼神、天地都不怕。我曾经很天真地想过,天底下不会死的人,大约就两个,一个是毛主席,另一个就是父亲了。那时,很多地方都写着“毛主席万岁”这样的字眼,能活“万岁”的人肯定不会死。父亲嘛,顶天立地的共产党员,无神论者,天不怕,地不怕,大有“战天斗地,其乐无穷”的“英雄气概”,这样的人应该也不会死!

而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奶奶去世后的第二年,父亲也去世了。

奶奶的死,纯属“老人老路”,自然规律使然。而父亲呢,自从患病后,一下子就衰老得不堪一击,像一盏燃油即将耗尽的煤油灯,一阵微风,就给吹熄灭了……

每一次生离死别,心里都要疼痛很久很久。

后来从事新闻工作——尤其是在都市生活类报纸跑突发新闻的那段时间里,每天都在和车祸、杀人、自杀、跳楼等等新闻事件打交道,隔三差五总会碰上死人的事情。

死人的事情见多了,也就会变得麻木。正如一些大医院的医生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生离死别的事情见得多了,也就会把死亡看得很平常!

死亡,在一个有着较为丰富阅历的人眼里,也就越来越不值一提了。

不过,每当看到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一个个英俊潇洒少年,或因感情纠葛,或因突发车祸,或因灾难事故,转眼间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刹那间阴阳两隔,难免令人扼腕叹息……

在生命的“装饰”之下,那些笑脸往往灿若桃花,温婉动人。一旦生命逝去,那曾经的生命载体也便失去了观赏价值,甚而给人带来恐惧和噩梦。生与死,给人的感受竟然如此天渊之别!

有一次去殡仪馆采访,刚进大门,碰上司仪送一事主出门。那事主戴着黑纱,端着亡者遗像,泪眼婆娑。司仪用大号吹奏着电影《城南旧事》的主题曲《送别》,此情此景,让人内心好不凄凉!

以前读书时,老师教唱《送别》,并介绍李叔同创作《送别》的背景,唱起“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时,感觉多有诗情画意!可是,把这首曲子拿到殡仪馆来吹奏,那味道却彻底变了!

有一次去昆明跑马山公墓采访,无意间在墓地里瞎转悠,看到墓碑上那些俊男靓女们的照片,再看他们去世时的年龄,还有父母们为子女刻写的碑记,抑或年轻妻子、年轻丈夫们为他们的亡夫或亡妻撰写的碑文,心里一下子颇不是滋味。心里想,要是我也像这些亡灵长眠在此,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想着想着,突然就不敢再下想了。

有一年去镇雄县采访,在离县城不远处的一座大山上,修了较多坟墓,很是气派。在墓葬方面,云南人是很讲究的。镇雄离我老家虽然很近,但丧葬文化与老家却截然不同。

走到一处极为讲究的墓葬前边时,我停下了脚步,墓碑上的一首现代诗令我耳目一新。我老家虽然号称“诗词之乡”,但是,用现代诗写碑文的事,我从未听说过。昭通文学在云南颇有名气,甚至,“昭通作家群”现象在整个中国文坛都很有影响。镇雄,也是文学人才的“藏龙卧虎”之地。

把我吸引住的这座坟墓的主人估计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应该是很讨人喜欢的那种,可惜英年早逝,父母痛不欲生,于是将其厚葬。文学功底不凡的父亲便在其墓碑上作诗一首,以示悼念。诗的大意是这样的:女儿,你永远是爸爸的天空里最耀眼的那一颗星星……

那个女儿的名字,大约也有一个“星”字。

诗歌虽然简短,但言简意赅。读之令人心碎!

有人说,做记者时间长了会麻木。但是,我却并不觉得自己有多麻木。每一次面对突发事件和重大灾难,看到死了那么多人,我的心总是一阵阵地痛。看着电视新闻,眼泪就止不住流了出来。

当编辑之后同样如此。前方记者的稿子传回来后,有时改着他们的稿子,看到悲惨的情景,总会忍不住要擦两把眼泪……

2008年汶川地震后一个月左右,我从成都路过。刚进成都市区,看到路边上“感谢你对地震灾区的关爱”的大牌子时,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这块大牌子,让我想起那些永远被埋在废墟下边的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他们,就像我的父母、兄弟姐妹,甚至像我的孩子!

之后的舟曲泥石流、云南彝良地震、鲁甸地震,乃至昆明火车站“3·01”暴恐袭击案,昆明明通小学踩踏事件……虽然,每次的灾难中惨遭厄运的人们与我都非亲非故,甚至素昧平生,但是,这些惨遭横祸的人们,他们遭遇的厄运,仿佛也落到了我的头上。我总和他们一起悲伤,总会无缘无故生出些悲悯之情。

少不更事的时候,总会幻想着会有生死轮回这样的“好事”。随着年龄的增长,对死亡的概念也就日渐清晰。所谓死亡,不过就是一个宽广无边的黑色海洋,就像科学家们所说的“黑洞”一样。人一旦进入这个“黑洞”,便与“黑洞”融为一体了。生命是奇妙的,死亡同样如此!死亡的“背后”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谁也说不清楚。因为,任何人都没有过死亡的经历与体验——也无法完成这样的体验。因此,死亡,给人们留下了太多的想象空间。对于生命而言,死亡永远是神秘的,是未知的。

用黑色来描述死亡,这是人类最伟大的创造。在我老家,一般人的棺材都要漆成黑色——过去,只有那些死得“不干净”的(如难产死亡的妇女、凶死的、患怪病死的等等)才把棺材漆成红色。棺材的颜色,与“阴间”“地狱”的色调几乎一致。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丧葬文化,正是人们对死亡最为敬畏的一种表达。黑色是庄重的,是严肃的,跟死亡一样,充满神秘感。

不过,对人生有所了悟之后,对死亡也就“看淡”了。

对人而言,生与死似乎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活,要活得有意义;死,也要死得有价值。对于那些祸国殃民的行尸走肉,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而对于另一些人,虽然他们的生命很短暂,像流星一样瞬间划过天际。但是,他们曾经给别人带来过温暖和光亮,在浩淼的宇宙长河中曾经发出过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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