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有多么孤寂,总有风景能抚慰心灵
因为一个契机,重读了《心灵的慰藉》,几年前初读这本书时,我还没有开始观鸟,如今带着对鸟的迁徙和习性略懂一二的心情重读,体会自然也是更深一些了。读完在网上翻看着美国西部犹他州大盐湖的地理和环境,虽然身体并没有发生位移,却也藉此在那里的熊河候鸟保护区深度神游了一番,与书中所写的一切无限贴近,颇为满足。
《心灵的慰藉》并不仅仅是一本单纯描写自然的书,正如书的副题所言:“一部非同寻常的地域与家族史”,可以说,这本书打动人的地方就在于双线叙事:大盐湖和候鸟保护区的生态环境在变化,作者特丽·威廉斯的母亲因为患上癌症,也走到了生命中最后一程。像读琼·狄迪恩的《奇想之年》一样,我把它也放在“失去之书”这个标签里。
候鸟的存亡与母亲的生命紧密相连,这就好像是某种寓言。在母亲病情反复的时候,大盐湖水位不断上涨而淹没了候鸟保护区湿地,鸟类的生存也受到威胁。人的悲剧和自然的悲剧同时上演。
这本于1991年出版的书是特丽·威廉斯的代表作,也被誉为美国自然文学的“经典之作”。可以说这是一本细腻的笔记体家庭生活史,也是一部地域自然史。在书中,她将母亲病重期间的历程与在大盐湖生存的鸟类穿插在一起,这种交错书写的形式非常别致,也展现出她的生态自然观——自然在消涨,生命有终结,湖、鸟、人都是不可分离的主角。
特丽·威廉斯是在太平洋边长大的,她出生于加州的科罗纳市,海浪的韵律、海鸥的啼鸣很早就深印于她的心间。后来她在犹他州生活、成长,在大盐湖湖畔,她在祖母的带领下学习观看鸟类。5岁的时候,她获得的礼物是一本祖母用过的《西部鸟类自然图鉴》,那是她记忆中第一本带着上床睡觉的书,在每一幅特定的鸟类插图旁边,都有祖母写下自己初次看到时的日期和地点,特丽长大以后,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些鸟,都与祖母所记录的吻合。她与祖母一起发现白杨林里的宁静,在山上的家族小木屋里听拂晓鸟儿迷人的啼鸣,参加奥杜邦护鸟协会的专题观鸟活动……这些童年往事,她写在另一本书《当女人是一只鸟》里。
观察和书写鸟类仿佛是一种必然。在写作《心灵的慰藉》时,特丽已经是犹他州自然博物馆的驻馆博物学家,同时也是美国知名的自然文学作家、环保人士。后来她专职进行写作,并参与环保活动,获得过美国雷切尔·卡森荣誉奖。她对大盐湖、当地的生态以及栖居在这里的鸟类的熟悉和深情,可以说没有人比她更合适来书写这一片土地了。
作为摩门教徒,特丽的家族已经在大盐湖湖畔繁衍了六代,特丽深知他们的历史是与土地密切相连的。摩门教的女人擅书写,她们记录生活的点点滴滴。特丽写了数百本日记,这些日记里还涵盖了她从北极到非洲的田野记录、采购清单、记帐数字等等。对她来说,若无一支笔,她就无法思考,若不写下来,它就等于不存在。母亲去世后,在着手写作这本书时,特丽就是从她在盐湖湖畔的日记里裁剪素材。翻看旧日记时,夹在纸页里的花瓣、羽毛、细沙纷纷掉落出来,与这些细碎之物相同的,还有她纷杂的心情——她34岁,两次切片检验确诊为乳腺癌,肋骨之间的一个小肿瘤被诊断为“不明肿物”。
大盐湖,母亲,候鸟保护区,家庭,洪水,癌症……这些词汇之间到底有没有关联?在写作过程中,她把手稿打乱,再以这几个关键词分类重组,试图拼凑出它们之间的逻辑,也试图用写作来厘清自己的思绪。她讲述这个故事,更多的是为了医治自己内心的创伤,也是为了“面对自己尚无法理解的事情”。
湖水在上涨
大盐湖像是黄褐色沙漠中的一颗蓝色宝石。这是北美洲最大的内陆盐湖,是形成于14500年前更新世大冰期时大盆地内的大淡水湖邦纳维尔湖的残迹湖,目前大约仅有邦纳维尔湖面积的十分之一。这片含盐量极高、无法饮用的水域,又有什么用呢?事实上,湖的四周有湿地围绕,在它西北的熊河候鸟保护湿地,是美国最大的水禽保护区,这个保护区是依据1928年国会通过的一项特殊法令建立的。
熊河候鸟保护区位于流入大盐湖的熊河的三角洲,这个保护区对于犹他州本地以及迁徙过境的众多滨鸟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这里是从北极到南美洲南端滨鸟迁徙途中的移居、孵化及过冬基地网络中的重要一环,在春秋季的鸟类迁徙中,这里支撑着上百万只鸟的生活。在依赖熊河候鸟保护区资源生存的208种鸟类中,有62种在此筑巢。湿地如同绿肺,为这些水禽和沙禽提供了至关重要的食物,这是一片充满生命活力的社区,这些鸟类,和特丽共同拥有着同一部自然史。
1983年,大盐湖的水位开始上涨了,湖面海拔达到4204.7英尺,即将超过湖面海拔4206英尺的熊河候鸟保护区。这意味着候鸟保护区将被淹没,这里的鸟类将因为栖息地的消失而流离失所。
与此同时,特丽的母亲发现自己下腹左侧有了凸起,病理报告显示囊肿是恶性肿瘤,卵巢细胞癌三期,已经转移到腹腔。这距离她上一次确诊为乳腺癌,已经时隔12年。整个家庭被潜在的不安笼罩,在特丽看来,这样的情景就如同风暴之前聚集的鸟群。
长达11个月的化疗效果并不如预期,病理学报告显示,肠镜取样的活检组织里仍然能看到癌细胞。母亲的情绪几乎崩溃了,这是从原本不抱希望,到希望又再度幻灭的巨大落差。特丽逃向熊河,逃向鸟类,期待在那里能够获得解救。湖水拍打着湖岸,她觉得“那有节拍的水浪变成了耗损母亲身体的力量”。
在这个缓慢恢复身心和接受现实的过程中,特丽和母亲都在调整着自己的心态。特丽意识到是自己太想让一切归于原状,她拒绝相信母亲会死,拒绝承认她的癌症。死亡并不产生痛苦,产生痛苦的是抵制死亡。特丽将自己在博物馆教育部的任职换成了驻馆博物学家,以便有更多的时间进行野外考察、写作,并且多与母亲相处。
母亲也逐渐平静地接受这一切,疾病浓缩了她的生命,她的目标再也不是长期的规划,而是每天的小目标,这样的生活方式对她而言更有意义。
大盐湖的水位线还在上涨,候鸟保护区失去了往日的生机,湖畔草丛被淹没,由于缺乏食物及栖息地,熊河流域的鸟类开始纷纷逃难,保护区办公室也关闭了。母亲在经历了一个稳定的时期之后,病情开始加重。她又做过几次肿瘤切除手术,日益衰弱。家庭中的每个人都心力交瘁,“像一件件被火烧烤的泥坯”。过完圣诞节,母亲在家中离世。特丽陪伴着母亲经历了最后的时光。
在书中,每个章节都以一种特定的鸟的名字做题,母亲去世之后的那个章节,是天堂鸟。特丽写道,“失去了母亲,你就永远不再拥有做孩子的奢侈”,她就像是把自己天真烂漫的童年埋葬了……1987年的春天,大盐湖再创涨潮高峰,鸟类彻底放弃了这里,大盐湖已经成为一片汪洋。
“单乳女性一族”
母亲病重期间,特丽自己也做手术切除了右侧乳房上的一个小囊肿,这是第二次了。囊肿是良性的,但她依然对于前景感到不确定和惴惴不安,术后的伤痕向她警示着这个家庭的病史,她不知道是否癌症也是自己的必经之路。她的祖母,也在这之后查出患上了一种被称作派杰氏病的罕见乳腺癌,做了乳房切除手术,之后又发展成少见的恶性弥勒氏子宫瘤。她的外祖母患有乳腺癌及帕金森病,在她孩童时期,她就意识到她的外祖母只有一侧乳房。
母亲离世后一年,外祖母也去世了,此时,她的祖母还住在母亲当时住过的同一所医院。几个月后,有如特丽精神导师一般的祖母也去世了。短短时间内至亲相继过世,她的几位姑姑姨母都做过乳房切除手术。乳腺癌、卵巢癌、子宫颈癌,切除、伤残……这就是她的家族史。死亡成了一道熟悉的风景,特丽闻到了它的气息。
“单乳女性一族”,有一天,当一个朋友只是单纯地问她“你好吗”时,这个字眼忽然从特丽的脑海里蹦出来。
特丽工作的自然历史博物馆收藏有许多鸟蛋,这些鸟蛋都被从一个小孔中抽空以便保存。她曾经跟祖母聊过这些藏品,人类以生物学研究的名义牺牲了这些鸟蛋。经历了家庭支离破碎的她,觉察出这里面的隐喻意味——空空的鸟壳就像空空的子宫,就像她们家庭中这些女性的健康问题——这世上的万物都紧密相连。
在书的后记里,特丽提及小时候一个总是挥之不去的梦,她常看到闪耀的光从沙漠的夜空掠过。直到多年以后跟父亲聊到这个场景时,她才知道,这不是梦,而是真正在犹他州的南部沙漠里看到的炸弹——这是1951年到1962年期间,美国政府在内华达的西部沙漠所进行的核试验。当时一家人开车返家,特丽的母亲正好有孕在身,核弹爆炸时,沙漠上升起金黄色的蘑菇云,几分钟之内,一层薄薄的尘埃就落在汽车上。
在上世纪50年代,这似乎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在西部沙漠,人人皆知“我们轰炸了犹他州的那些年”。这个事件的背景是朝鲜战争正在进行,麦卡锡主义盛行,冷战正处于白热化,美国充满了爱国主义。美国原子能委员会将内华达试验基地北部的乡村,描述为名副其实的无人居住的沙漠地域,在这里进行核试验,不仅是自然气候合适,风吹向北面,将放射性尘埃吹向那些人口稀疏的地区,而且政治气候也正合适。而北边,正是特丽一家以及大盐湖鸟类生存的土地。
特丽后来查实,父亲说得没有错,1957年9月他们开车时所经历过的那次爆炸,正是“铅球行动”的一部分。这是在内华达试验基地进行的系列核试验,也是美国内陆地区最强烈、持续时间最长、也最有争议的试验。
母亲三十多岁即罹患癌症,一直到了五十多岁时过世。乳腺癌有遗传因素,但特丽不得不猜测,生活在犹他州,或许才是他们一家致病的最大危险。她无法证实母亲、祖母、外祖母以及姑姑姨姨们都是因为犹他州的放射尘埃而患上癌症的,但是,她也无法证实不是。
就在她写这本书时,内华达的核试验基地又爆破了一枚原子弹,成百上千支持裁减核武器的人开始举行和平大游行。示威者的游行队伍,就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流。
一块精神的磁铁
犹他州这片不为人知的荒野,被某些人视为堆放生化武器废料的地方,这里炎热、寒冷,充满咸味及盐水。可对于特丽和同样喜欢鸟类的祖母而言,候鸟保护区却是一座值得珍视的圣殿,是一片可以引发丰富想象力的风景,具有精神价值。
面对不断的丧失,特丽总是一次次地走向荒野,或者说是逃向大盐湖、逃向鸟类,试图从这里寻求方向,获得解救。在悲伤的日子里,大盐湖上空那些鸟,那些简单的飞行、简朴的身影,总是能化解她的哀愁。她在自然的怀抱中,找到了平静,获得了启示和抚慰。
在母亲的病情和大盐湖的水位都比较稳定的时候,她去附近的野生动物保护区徒步,大盐湖一汪碧水镶嵌在西部大盆地中,鸟儿在天空中飞舞,风从身上吹过,在沙漠中,她感受到人的渺小,一切尽在瞬间;
当她独自跋涉于大盐湖时,她意识到大湖有它自己的意愿,它的情绪瞬息万变,当一个人站在西部大盆地无边的寂静中,暴露无遗,孤独无助,就会学会谦卑;
每次来到充满着盐味的芳草萋萋的岸边,对她而言都有如解脱。她在湿地宿营,在这里度过夜晚,觉得大盐湖深沉的宁静就像母亲安抚的手落在湿地上;
她有时也会带着病中的母亲、祖母,到大盐湖以及附近的荒山远足,这些地方都有如医治她们心灵的密室。10月的迁徙季节,天空中充满着生机,加拿大黑雁凭借从祖先那里承传下来的记忆,飞越千山万水,总是知道自己来自何处,去往何方,“就像是一种以直觉的形式表现的大智”,迁徙的飞鸟成为她们力量的源泉;
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痛苦挣扎,全家被悲伤笼罩,她只好出去绕着小山坡走,以期能获得些许平静。大盐湖在地平线上闪烁,晶莹剔透,这一切使她意识到,母亲身上那些令她崇尚、敬佩及吸取的东西,其实都是大地中固有的东西,是浪花、微风、阳光和湖水;
守护着母亲即将离世的那一夜,也是特丽的悲伤达到顶点的时候,她这样形容自己的感受:“我厌恶死亡,我渴望生命,我想在夏日灿烂的阳光下,让成群的白鹈鹕围绕着我飞翔,我渴望有人能拥抱我,将我从这痛苦之中解救出来……”
大盐湖就像一块精神的磁铁,特丽与它彼此紧紧相吸。
鸟与飞行
特丽与生存在犹他州的种种鸟类一起成长,她的整个人生、她的生活、她的写作,都和这方水土紧紧相依。她对鸟类、对环境的关注,也有着作为一个博物研究者的敏锐。
人类从鸟的飞行中能够获得什么启示呢?“鸟处在人和神之间,处在中枢地区”,古希腊的戏剧作家阿里斯托芬这样写。鸟类用羽翼将不同的文化和大陆联结在一起,使得上苍与大地进行沟通。当无数的羽翼拍打着从地球上飞过,看到这样的景象,不可能不会受到触动。
鸟类是天空中流动的风景。想想我们自己,在日常生活中,是否抬头注视过鸟在天空中飞行时留下的痕迹?是否在脑中想像过这种几百万只鸟集结成一个整体、共同赶路的奇迹?在这个星球上,除了人类之外,还有其他生命值得考虑,除了人类的语言之外,还有风、水及鸟述说的语言。我们其实与周围的生命都相差无几,我们可以将鸟视之为生活在某地的成员,或者反过来说,人其实跟鸟一样,都是大自然的一员。
出于对鸟类的深深的情感,当大多数人都因鸟类的离去而放弃熊河候鸟保护区时,特丽却被引向它的深处。特丽对鸟类的观察细致入微,她的感受和文笔深情而充满诗意。她思考鸟类与人类社会的关系,通过观察鸟类的行为模式,又反观我们人类自身。
从椋鸟的身上,她能看到令人懊悔的我们自身的缺点:像椋鸟一样,我们独霸世界,我们人数之多、我们争强好斗、我们贪得无厌、我们赶走他人冷酷无情。
而犹他州的州鸟加州鸥,则是勤勤恳恳。大盐湖含盐量高,除了盐水褐虾之外几乎没有别的鱼虾。为了生存,加州鸥必须在繁殖地的岛屿和觅食点之间飞行很远的距离,熊河候鸟保护区就是它们的觅食场地,每天飞行的来回距离在50至100英里之间。在面对环境压力时,它们的适应能力很强,因而也更少受到伤害。
从鹈鹕喜欢群居的生活习性中,她能看到一种人类社会生态学的模式。鹈鹕以群体的方式觅食,它们形成一个圈捕鱼,将鱼像牛羊那样驱成一群,直到浅水中,这样便可以更有效地将它们捞起来吞食。这种集体合作的捕鱼方式,最大的益处在于使得它们的食源更集中,节省了能量,成效显著。而它们集群营巢的习性,也能增添每只鸟找到食物的机遇,鸟群中可以相互传递哪里食物充足的信息。
大盐湖的涨水是单纯的自然原因,并不是人为因素,没有什么人可以指责,没有土地开发和建设的破坏性项目。在若干轮提案和论证之后,犹他州政府建成了西部沙漠提水站,将大盐湖几百万英亩英尺的湖水抽到犹他州西南的盐碱沙漠洼地中。提水站工程把大盐湖的水位降到了海拔4208英尺。
洪水退去之后,露出的地面散发着浓重的气味,长脚鹬走在皲裂的土地上,反嘴鹬腾空飞舞,更多的鸟回来了,鸟群的翅膀振动时发出的温柔之声再度充溢着天空。大盐湖恢复了原状,湖水的回落之处,虽然看上去满目疮痍,如同久病初愈,但熊河候鸟保护区终究得以喘息。又一年春季鸟类的迁徙拉开了序幕。
虽然如此,因为土壤含盐量过高,要恢复土地的养分,要使熊河湿地再长出植物,这个转变过程需要15至20年。事实上,这片复杂的湿地,这里的生态系统是不能完全复位的。特丽写下的这句话让我们深思:“有一种临界,人类一旦跨越,便无法恢复。土地、水、空气,都是有它们自己的思想的。”
好在,不管历时多久,大自然总还是有能力自我恢复起来,人也一定能够如此……
细细读完这本书,感慨诸多。大盐湖可以说是特丽物理意义的家的延伸,当长久而深入地观察身处之地的自然、生态和环境,一个人所能拓展的自己生活的疆域、所能感知到的、思考的深度和广度,都是非常惊人的,也是极为有价值的。
风景,或者说大自然,为什么会让人感到内心安慰?也许英国作家威廉·亨利·赫德逊的这段话可以做出很好的解释:“我们在风声、水声和动物之声中听到了人类的基调,从草木、岩石、云彩以及哺乳动物中看出了人类的形体。”
而特丽写出来的,则更是让我一遍一遍地反复回味——
“那些我们熟悉并时常回顾的风景,成为抚慰我们心灵的地方。那些地方之所以令我们心驰神往,是因为它们所讲述的故事,它们所拥有的记忆,或仅仅是由于风景的美丽,不停地召唤我们频频回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