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满娘和铺玉塘

又满娘和铺玉塘

陆秀

时光不语,却在无声地演绎着恩怨情仇;岁月无言,也在深刻地诠释着人性善恶。

  —— 题记

我们村是一个很小的村落,二十来户人家,坐落在河伯岭山脉的脚下,是一个风景秀美的小山村。

它也曾是个十旱九荒的地方,百多亩良田的灌溉全靠老天下雨和拦截河伯岭流下来的山涧水。地底下没有井水冒出,打不出一口井。村民的生活用水比较困难,要到很远的山脚下挑山涧水。

在农业学大寨时期,村里人齐心协力,挖了数口大塘用来储水。其它塘里水的卫生没人讲究,铺玉塘的水专门供村里人饮用的,所以大家对它的卫生非常重视:不允许儿童到塘里洗澡;不允许去塘里洗脚洗手;不允许往塘里扔任何东西;不允许牛羊去塘里喝水滚澡:不允许在塘里放鸭子……

铺玉塘在院子的左侧方,呈不规则的四方形,它储存的水一年四季清凌凌的,映着空中的白云和周围的山峰,在阳光照射下发出细碎的光芒,微风吹过,荡起层层绿波,像散开着一层碎玉。我想它的命名应该从此而来吧。生产队的小会场就建在它的旁边,会场边有两棵大梨子树。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区食品站在挨近它的农田中间打了两口水井。

食品站离我们院子有一里路远,村里人去那里挑水回来饮用,井水清爽可口,炎炎夏日捧一捧喝下去,冰爽冰爽,沁人心脾,疲劳和燥热一扫而光。大家喝了那里的水,再也不想喝铺玉塘储存的死水了。而铺玉塘水的卫生问题也就听之任之了,只有五保户又满娘还一如既往地重视它,因为她还得继续喝铺玉塘的水。

又满娘是一个孤寡老人,那时有六十来岁,队里唯一的五保户,一个傻子女儿,早早出嫁了。她平时坐在她家门前的阶基上打草鞋,经常穿一件黑色的对襟上襦,后脑勺上用黑线网网着一个粑粑头,耷拉着一副苦瓜脸,眼睛泡泡的,好像肿起一样,脸上的皱纹像一条条深浅不一的小沟。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脖颈下吊着的那个大大的泡颈(大脖子病),像吊起一个大葫芦,差不多吊到了胸脯上,一走路,泡颈跟着一晃一晃的。说话像在抽炉子,说一句要停顿一下,而且“嗯嗯哼哼”不停。她的背伛偻着,她是小脚女人,走起路来颤巍巍,常拄一根杂木拐杖。

在生产队时代,她吃穿用的都是队里派送的,还有卖草鞋赚来的零用钱用,日子过得倒也滋润。后来田地包产到户了,她分到一份田土,再不能享受五保户的待遇。因为她没有能力耕种,就把田土租给别人种,收几百斤谷子,也能解决温饱问题。

可是用水却成了一个大问题。

她年老体弱,无法去挑井水,只得继续喝铺玉塘的水,她生怕别人把塘里的水弄脏了,像守护神一样地守护着铺玉塘的水。

在我的记忆里,她经常用一只黑色的小塑料桶提水,一手提桶,一手拄拐杖。一路上喘着气,嘴里发出“嗯嗯哼哼”的声音,走路颤颤巍巍,拐杖敲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有韵律的“哒哒”声。伛偻着身子,脖子下的泡颈更加往下垂,还轻轻抖动着。水桶晃晃荡荡,里面的水不时荡了出来。100多米的路程,一桶水提到家要歇几阵,水也只剩下三分之二了。

我经常听到院子里有几个大婶和大嫂背后骂她“毒心婆、绝后代,前世作多恶,今世遭报应……”之类的话。她们这样骂她,主要是因为又满娘咒骂了她们的崽。

每到夏天,村里那些光屁股男孩子不去别的塘洗澡,偏偏要到铺玉塘去洗,因为铺玉塘离村最近,而且水干净清爽。又满娘每天要拄着拐杖去铺玉塘守几阵,可是只要又满娘一离开,村里五六个男孩奔了出来,争先恐后地“扑嗵扑嗵”跳进了塘里,欢快地游了起来。往往正玩得起劲,有人去给又满娘通风报信,又满娘气喘吁吁地赶来了。老远就听到了她抽炉子似的声音:“鬼崽崽,豆子鬼呃……莫弄坏水了,快点出来呃……”几个顽皮鬼听到不但不出来,反而游到塘中央去。又满娘走到塘基上,用拐杖用力敲打着塘基上的青石板,睁着红红的泡泡眼,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死人的……封门的……少娘失告(教)的呃……再不出来我用石头霸(扔的意思)死你们……唉!唉!唉……”孩子们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在水里嬉闹。又满娘气得满地找石头瓦片,使出吃奶的力气向他们扔去,无奈气力不足都打了水漂,反而引起孩子们欢快的“哦货!哦货……”声。

又满娘累得满身大汗,对襟上衣湿透了,脸憋得通红,汗水顺着皱纹蜿蜒而下,张开嘴巴大口喘气。她挪到会场的墙角下,背靠着墙,双手拄着拐杖,让气息慢慢顺畅。等回过气来,还不见他们出来,就用最恶毒的话来咒骂,甚至还喊天怨地:“你们这些短命的、少年死的、死去冇好生相的、雷打火烧的呃……欺负我老婆子不得好死啊,你们也要像我一样成五保户,断子绝孙的,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看呃……”声音沙哑,充满怨恨,听着让人脊背生凉。听到又满娘喊天了,几个调皮鬼呼啦呼啦爬了上来,又满娘举起拐杖去追打,他们撒开脚丫子跑了……

又满娘骂人骂得狠,骂得毒,骂得绝。

有一次,几个小孩被她骂了出来,跑到铺玉塘对面的塘基上,当着她的面向塘里撒了几泡尿,边撒尿边叫:“让你骂,让你毒!让你老菜牛婆多喝点好水……”又满娘看到,一下子瘫坐在会场的墙角下,双手扑打着地,嚎啕大哭起来。哭一句喊一声天:“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呃……你不收他们去,就把我这条老命收去呃……你要我怎么过呃……”还不停地用后脑勺撞墙。声音凄厉,像鬼在哭泣,像狼在嚎叫,听着让人头皮发麻。

当时大人们都出去做事去了,只剩下几个老人和小孩在家,我和叶青吓得不敢靠近她,赶紧去叫我的伯母。伯母呵斥我们:“她喊天的时候,你们要马上跑开,不然老天爷以为是你们在做坏事,把罪过记在你们身上!”她又轻声骂了一句:“那几个豆子鬼崽崽,要遭报应哦,造孽!”就迈开小脚颤巍巍地走到又满娘身边。此时的又满娘停止了号哭,眼泪鼻涕一起流,混和着脸上纵横的汗水,一张老脸显得脏兮兮的。她的背靠在墙上,双手捶着自己的胸脯,肩膀耸动着,泡颈颤抖着,轻声地抽泣着,显得那么无助和悲戚!伯母把她扶起来,搀扶着她回到她家里。

伯母回去后,她坐在她家靠墙的长木凳上,喘着气,用干枯的手背擦拭着眼泪。过了一会儿,她又轻声哭了起来,嘴巴嚅动着,不知在说什么,后来声音大了点,也听得清楚,她像在骂人又像在诉说:“冇良心的短命鬼,剁脑壳死的呃……你好狠心啊……你死在外面省了心……丢下我在这里活受罪……这日子你要我怎么过呃?……你为什么不把我也带去……”声音凄凄惨惨,哀哀怨怨。

听村里一位老奶奶说,又满娘的丈夫在她生下傻子女儿没满月就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后来因病死在路上,尸骨都不知埋在何处。得知这个消息时,她抱着襁褓中的女儿悲痛欲绝,曾几度想自杀,又舍不得女儿。她年轻时没有泡颈,模样周正,留一条长长的麻花辫,是位很有朝气的女人。

几十年过去了,为了一口塘里的水,她却成了院子里孩子们心中的巫婆,把青丝熬成白头,像蝼蚁一般苟活于世,这其中的况味谁能体会?

那天晚上,又满娘满怀悲愤地去了那几个顽童的家里,之后便传来了家长抽打小孩的怒斥声和小孩凄厉惨烈的哭叫声。

而又满娘把自己关在屋里躺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她出来了,脸色苍白,提着水桶,拄着拐杖又去了铺玉塘。

哪怕有人向铺玉塘拉屎,她还会去提水,因为她要活着,即使活得卑贱。

无论又满娘怎么咒骂,也无论家长怎么抽打,总有几个骂不怕打不死的“程咬金”还要揪准机会去铺玉塘爽它几次。

一个炎热的午后,大人都在屋里乘凉,两个七八岁的小孩趁又满娘不在,溜了出来,脱掉小裤衩,一头扎进塘里去了。又满娘正巧提着水桶去提水,走到塘边,看见他们在塘里扑打戏水,气不打一处来,正准备撕开嗓门大骂时,发现其中一个小孩在水里上下反转,手脚胡乱扑腾,口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扑腾没几下就沉了下去。另外一个吓得大喊:“救命……救命……”又满娘下意识地甩掉手中的塑料桶,反身拄着拐杖向朝门口走去,边走边大声呼喊:“铺玉塘浸死人了……代斯(大家)快……快来……救人呃……”村里人听到喊声纷纷涌了出来,几个男人跳进塘里,扎猛子下去摸人,不多久人摸上来了,却没有了呼吸,脸色青紫,嘴巴乌黑,肚子肿胀,不过身子还是软的。大家把孩子平放在地上,一人马上掐他的人中,一人拼命按压他的肚子,没有反应。一个年轻后生推开他们俩个,俯身对他进行人工呼吸,做了几十下还是不见醒来,年轻人站起来摇了摇头说:“没办法了!”这时又满娘沙哑着声音喊:“快牵头牛出来,把他倒铺到牛背上去!”有人马上牵出一头大水牛,把小孩卧铺在水牛背上,赶着水牛在禾堂里打圈圈。小孩的娘大声哭喊着“崽啊,你快活转来,莫吓我啊……”禾堂里一片喧闹声。

又满娘拄着拐杖退到梨树下,一手拄拐杖,一手放在胸前,微眯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南海观世音菩萨,求你大发慈悲,保佑几(他的意思)脱离危险,快点活转来,阿弥陀佛……”如此反复念叨念,那边终于传来了欣喜的叫声:“活啦!活啦!活转来了,阿弥陀佛,祖宗有灵啊……”

这小孩真是命大,经过一番折腾,他在牛背上倒出很多脏水,居然活过来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又满娘满脸皱纹的脸轻轻舒展开来,口里却说着:“何嘎(为什么)不浸死,浸死十个是五双,免得一天到晚想到塘里去洗澡。”她身边的一个大婶听见了,气愤地回敬她:“你真是心狠,那么想他死,你看到就莫要喊代斯来救啊,还装模作样拜菩萨!不积点口德,小心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又满娘瞟了她一眼,又若有所思地看了铺玉塘一眼,拄着拐杖蹒跚地离开了。身后传来梨树上蝉儿此起彼伏的叫声:“鸡丫嘶,明丫嘶……”

从那以后,去塘里洗澡的孩子越来越少了。即使有,只要一听到有人喊“又满娘来咯……”马上爬上来。大人们吓唬他们说那个小孩差点淹死是又满娘喊天怨恨所致,老天爷特意惩罚他的,当时如果又满娘不求菩萨保佑他,早见阎王爷去了。

又满娘照样每天去铺玉塘守几阵,看到有牛羊去喝水,她大声呵斥阻止;看到塘里落下几片树叶,一张纸屑也要躬身用拐杖把它挑出来。

又满娘的恶毒和刻薄不是天生的,只是人世间的凉薄和命运的不堪让她把刻薄和恶毒挂在嘴边,把冷漠和愁苦露在脸上,把善良和温情藏在心底。

我前年写了一篇散文《打草鞋的又满娘》,记述了我和小伙伴叶青在她打草鞋的时候,帮她递绳子和从家里偷糍粑去她家烤吃的情景。忘不了她给我们吃糖果时表现出来的慈祥和温和;也忘不了和她一起分吃糍粑的快乐和甜蜜。

更忘不了她的善举让我免遭了一顿母亲的暴打。

有一次我做错事,把母亲激怒了,她拿着扁担追着我打,我撒开腿就跑,母亲紧追不舍,边追边骂,又满娘住在横屋的转角处,眼看母亲就要追上我了,我急忙朝横屋跑,,又满娘正在门口打草鞋,我跑到她家门口,见门没关,一闪就进去了。她听到我母亲的骂声,知道我要挨打了,马上起身把门关上,装作专心打草鞋。我母亲追到她身边问她:“满娘,看到我屋那个死丫头没?”又满娘说:“看到,风一样跑过去了。”母亲将信将疑,又不好意思进她家里搜,故意大声说:“这个死丫头,我捉到要打死!哪个要故意把她藏起来,我晓得了,别怪我倒着眼睛不认人!”说着便向外追去了。等母亲走远了,又满娘叫我出来,对我说:“你娘打人太狠,你听话点,少顽皮,少挨点打。”

又满娘多数时候是沉默的,她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耷拉着脸,只有在骂人和哼曲的时候,神情才会变得生动丰富起来。不过她很少哼歌,常常在打草鞋的时候不经意地哼唱几句,唱得最多的是民间小调《孟姜女》——

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挂红灯

老爷高堂饮美酒,孟姜女堂前放悲声

二月里来暖洋洋,双双燕子绕画梁

燕子飞来又飞去,孟姜女过关泪汪汪

…………

她哼唱这首歌时,眉眼低垂,声音沙哑悲凉,如诉如泣,她的神情时而悲愤,时而哀怨,时而柔和,唱到伤心处不时用衣袖揩眼睛,仿佛在向世人诉说着她的悲苦人生和对丈夫的绵绵思念……

她的丈夫被抓壮丁死在路上,孟姜女的丈夫被抓去修长城死在工地上。她们的命运何其相似!只是勇敢且刚烈的孟姜女千里寻夫,为夫殉情,陪葬在长城脚下。而她因为对傻子女儿的牵挂,只能像蝼蚁、像草芥一样苟活在这凉薄的人间,备受煎熬和折磨。

在时光深处,谁都有一份美丽的爱情和等待,谁都有印在心里的朱砂痣和白月光,谁都有一朵绽放在心底的向日葵和紫荆花。

又满娘也不例外,她曾经必定和丈夫很恩爱,必定也是一个温柔惹人怜爱的好妻子。所以她对丈夫的思念必定多过对他的怨恨。

时光在流逝,又满娘越来越苍老,被她骂过的小孩一拔又一拔。只要她还有一口气,每天还要去铺玉塘守护着,铺玉塘的水在她的守护下清凌凌地闪着波光,映照着蓝天白云……

岁月无情,又满娘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已经提不动一小桶水,只能提半桶,每天不停地往返于家里和铺玉塘。她的背越来越伛偻,说话越来越吃力,脖子下的泡颈低垂到了裤腰带上,拐杖落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声音越来越沉重。

有一天,人们发现又满娘好几天没有去铺玉塘提水了,她家的门窗紧闭着。大伙撬开她的门,发现她蜷缩在床上死了:睁着一双空洞的泡泡眼,额头和脸有凝干的斑斑血迹,鼻子和耳朵被老鼠咬去了几坨肉……

她的水缸里装满了从铺玉塘提回来的水,那只黑色的小塑料桶歪倒在水缸旁。

她出殡前的头天晚上,下了一场暴雨,早上起来,却阳光灿烂,村前的石板路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铺玉塘的水又涨高了几寸,微风吹过,泛起层层绿波,在阳光的照耀下,像铺散着一层碎玉……

作者简介:陆秀:湖南省邵阳县河伯乡人,邵阳市作协会员,广东东莞市作协会员。喜爱文学,跳舞,听歌。致力于乡土文学创作,写有多篇散文.小说和多首诗歌发表在各网络平台和报刊杂志上。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