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你可记得那个回不去的老家?
茧庐文苑
徐珍,笔名馨儿,上饶县人,人民教师,知名博客。有大量文字散见于各报刊杂志。
老家
文◆徐珍
(一)源
父亲回了趟老家,说,已破败不堪。
每一场大雨都让二楼几欲坍塌,水渗进一楼的墙,长满绿绿黑黑的霉斑。左厢房一仄里外两间,只一层,被屋旁的杂草野竹占满。后山冲击下的黄泥浆把厨房、厕所后的下水沟,完全堵塞。山上的地,这些年也无人愿种上点什么。父亲瞅着她,怯怯点燃烟:
“可惜呀!现在的人,吃不得苦,力气精贵。钱,来得太容易,都懒。武崽说,这些年几株橘倒是长不少,时常上去看看,小孩子摘就让摘吧,反正都不回去要了。冬茅和山刺都要从窗户外压塌进屋,半天才打开锁,大厅左侧房阴暗潮湿,衣柜门上的把手,全是锈,一碰就掉了,嘎蛮劲在右厢房那个单间的破沙发上坐了下。看着,作孽呀!”
父亲原本满头的黑发,已全灰白。他咳嗽,瞧瞧我嗔怪烟的眼神,急急把手边的火光熄灭,掐进垃圾桶。我望着冒着余烟的火光发呆,看见自己在时光的遂道里飞速旋转,卷曲的长发瞬间脱落幻化成童,褪去沧桑,洗尽铅华,双眸重新灵动。我又站在老家门前的水泥地上,倚着门厅正对的那棵泡桐下眺望。
老房子在小高地,前头右侧一大片杉。左侧是有六个女儿的老板奶围着低墙的院。中间一条长满青草的小路,一到雨天就是烂泥巴,父亲用煤沙一次一次覆盖,孩子们还是一不小心就滑倒,沾一屁股泥被母亲骂。最好就是不走这小路,宁愿从左边拐大弯往村子大路去。小路若往前,一直往下到通往机砖厂的柏油路,已被大汽车大货车碾得坑坑洼洼。路的另侧又有小路弯弯曲曲接着,一大片葱绿的菜地,种着应季的瓜果蔬菜。再往低,便是小河与池塘,池塘左边是父亲上班又下岗的酱油厂。我在四岁的雨季掉下过这个池塘,当时母亲在洗菜,我已不记得当时怎么摔下,只记得喝过几口它透绿的水,乡亲们在这个池塘洗衣洗菜洗粪桶,牛也在这里滚澡。
池塘的石阶前是更宽的马路,一头通向更里的东山垦殖场,那里曾经漫山遍野种满茉莉花,一头通往外面的世界。再前面,我从来没有走去过,一大片平坦的田野,尽处是灰蒙蒙的山连绵。山的那边是母亲儿时的老家。我渴望像大雁一样能飞翔,幻想有一天爬上那远山上高举着旗子迎风大喊,家门前的母亲是否看得见?
曾经在门前的杉林里偷窥母亲对我有多少惦记。那时父亲常年出差,母亲跟机砖厂的车上下货。红薯成熟的季节,我扛着几乎高出半身的锄头想把红薯挖回家,做给嘴馋的云儿波崽吃,牢记母亲说大姐要有大姐样。可我把红薯挖得一块块一粒粒,还把锄头挖脱了臼。云儿告状,忙碌的母亲埋怨:“尽帮倒忙!”
委屈得第一次往外跑。想得到母亲一句赞赏,却换来责备。挨骂时逃出家,往常都是云儿的专利,然后云儿在母亲满村子的呼喊里满不在乎地被拉回家哄着吃饭。我多想也被母亲哄一次。噙着泪跑出时,母亲没哄:
“连你都作翘?有本事就别回来!”
其实我只从左边的路绕一小圈,又从小路躲回门前的杉林,想等天开始黑下时,母亲像呼喊云儿一样寻我回家。
天,逐渐黑暗。从树丛间看十几米外的门前,母亲走进走出忙碌着,似乎从没发生过我跑出家的事。看到他们在厅里的四方桌上吃过晚饭,我疲倦地从期待到完全失望。还能依稀见一点人影时,云儿呼喊着从小路跑过我身旁,下屋的大伯被云儿的喊声惊来,一起满村子里叫。
胸口揪痛地呼吸不上来,想大声恸哭,可张张嘴依旧无声,眼泪滂沱而下。我只想母亲叫一句快回家。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可是,母亲没叫。我伸手死命地捂着发疼的胸口,悲伤地跌坐在地上。远处传来大伯“珍儿!珍儿!快回来!”的焦急呼喊,我的眼泪滴滴落入脚下,我看不见它的踪影,它是那么微不足道的。
许多年后真正离家出走过一次。大伯说:“小时候是我抱回已在杉林里睡着的你回家,就知道你不会跑远,你从小就乖巧懂事是家族的骄傲。”我说:“我已经忘记。”
大伯已走好些年,我曾为大伯写过《血脉之源》,已想不起来写了什么具体,只记得大伯以我和文勇堂哥自小为傲。大伯对顽劣的二堂哥武崽从不曾打骂,堂妹红十几岁时依旧能坐他腿上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大伯对为他生了三个娃的哑巴大娘的疼惜无比让我母亲惊羡,唯一对前妻生的长女秋略微疏远一点,大伯说:“家族里的长姐,却没起长姐样。”
大伯一辈子把家族挂在嘴里。每一年,他带我们回上潭老家为太爷扫墓,和每个人说家族过往的辉煌。他对老家后来的衰败都有无比快乐的回忆。大伯年长父亲十八岁,儿时是家族鼎盛时的大少,他上私塾有专用的奶娘和绣娘。他讲他辉煌的童年怎样八岁就随太爷管理家族生意。当所有一切都随着那场革命一起淹没在上潭水库下,他义无反顾地随爷爷举家迁往高泉祠安过新家。大伯划着船,领着大小一群背着吉它带着录音机的表亲堂亲在上潭水库里转,一遍一遍指着水库下哪里是家族的四合大院哪里是他的大少厢房,哪里到哪里的整条上潭街是家族的各种店铺,哪里到哪里的水下曾是祖上的土地良田。
从我走向城市读书,已过去二十多年,我未再去过上潭。下屋大伯家,如今只有与我同龄的武崽依旧留在那。文勇哥和堂妹红都在杭州安了家。秋姐和我同住在一个小城,却一家常年深圳,春节才回。这几年,我们都一起约往几个姑姑和二伯家拜年。我的近亲,几乎已都散落在这个小城角落。
(二)脉
十岁前,我住在酱油厂公家低矮的老瓦房里。
父亲常年出差。整个村子不过是酱油厂高大围墙外的五排半房子,一间公共厕所,一个池塘,塘边一条小河。三排瓦房随柏油马路坐西朝东,两排相对沿晒场边南北走向。中间是大大的酱油厂和晒场,两条柏油马路从酱油厂前和后,分别横穿过村庄。前条通往东山林场,后条通往机砖厂。南北走向左条房,住的是垦殖场元老级的老郭公,叶会计他们。右条是酱油厂的几个机房,第一间是榨油房,常年飘着油菜籽的香。中间是碾米房和发电房。前头一大块有些倾斜的空地,对着的就是酱油厂两大门。半条的便是整个村子最高大明亮的瓦房,林场的各个大小办公室。正中大会议室墙上挂着毛泽东、周 恩 来、朱 德、华 国 锋他们的像。有段时期,腾出过包头间的一仄办公室给外地带着两闺女大猫小猫的工程师住过。
我去约老郭公家大两岁的大孙女英子上学,总见老郭公躺在藤椅上摇头晃脑,哼什么苏三起解之类。他满头的白发像刺猬,花白的胡须一颤一颤,常觉得他像戏里描绘的老郭子仪。听多了,我也能跟着哼几句:“我说苏三是个美娇娘,每个人哪心里想啊,嘴里不敢说,若要问这苏三长得怎么样......”
和英子是邻居。只是英子和爷爷奶奶住。我和英子的弟弟飞飞同龄,英子的小妹丽妹和云儿同年。他们一起住在最上排靠山边同一个单元,只一墙之隔。云儿常和飞飞敲墙暗号,午睡时溜出去玩。老郭公来自遥远的内蒙古大草原,可英子三姐弟和我家一样全出生在这个瓦房里,都吃供销粮。家里没有田,各家在小高地周围开垦自留地种菜。英子家有整个农场的第一架黑白电视机,忘了是熊猫还是西湖牌。
云儿和丽妹一闹翻,丽妹就说:“晚上不让你到我家看电视。”
云儿:“哼!有啥了不起,我们家也快有电视机了,你们家没有可以拿很多奖状的姐姐。”
那时候,我常生病,请假在家不怎么上学,只去学校参加各种考试。不久后,父亲果真也买了西湖电视机,大约是村里第三四家吧。却同时买了辆雪亮的永久牌自行车,很多人跑我家来看,让云儿在丽妹面前好好地趾高气扬了一阵。
夏天时,早早搬出竹床到门口三个台阶下的空地。父亲在小方桌上架条凳子,刚支好天线,乡亲们已围成圈。电视还没几个台,记得看过日本女排的一个连续剧,长大后才知道女主角叫山口百惠。等到演《再向虎山行》和《霍元甲》时,门前的泡桐树,前排的瓦顶上都爬满了各个村庄来看电视的人。母亲搬出了家里所有的凳子,还会烧一大壶开水凉好,因为外婆家就在机砖厂再里面的刘家山,那儿连电灯都还没装,几个姨要带着比我大不了一点的三个舅舅一起来看电视。有一次铁凳被几个舅舅让给别人踩断了脚,母亲把大舅臭骂了好一顿。大多数时候,根本听不清电视机里说些什么,我总在云儿和三舅他们抢着竹床时不知不觉睡着。我羡慕丽妹父母关着门在屋里电视机前自在,飞飞和丽妹却偏爱和云儿波仔挤在一起在外面吵吵闹闹,很想不明白。
停电的夜晚,是最开心的。银霜似的月华洒在大晒谷场上,那里堆满大人们白天收割回来小山一样的油麻,村子就叫油麻坝。全村的大人都在晒场上聊着孩子们不想去懂也不愿听的天。大伙伴小伙伴有玩捉迷藏,有跳橡皮筋,更多的只是狂奔打闹。调皮的男孩子拉出一捆扎好的油麻蜷缩进垛子里,然后抱着那捆油麻一动不动,也不怕扎。女娃子们总也找不着。鹰公公家的胖妞姐终于发现窍门,领着女娃子们和小不点的男生四处拔有点松动的油麻。有力气的男孩死命在垛子里头拽,胖妞姐认定了里面有人的,大伙子一个抱一个地往外拉,有好几次一个垛子被前头好几个人从不同位置拔出好几次,再被我们一拉,就“轰”得一下全塌了。年小的被埋在下面哭天喊地,调皮的男孩子跳出来,在月光下捂着肚皮笑得东歪西倒。
大人们赶过来一把揪住各个娃子耳朵,不管男女,朝脸上嘌嘌两巴掌:“我叫你淘!叫你淘!”
有人跳着脚板喊,“又不是我一个!”没被逮着的,撒腿就往自家跑。第二天上学前凑着脑袋悄悄问,你昨晚上挨打了没?
鹰公公的女婿胡子会放电影,在酱油厂和林场办公室前那一大块斜坡上,白幕布挂上酱油厂前门边的墙,盖住那上面一些如今已记不起的标语。我带着波弟,安静地看着云儿和伙伴们奔跑,时不时听云儿跑过来津津乐道抓到多少次武仔和飞飞。有一次看《九品芝麻官》和《大刀王五》,光头的波仔非穿云儿的裙子跟屁虫一样在我身后。村子里老老少少打趣:
“波仔,有没有小鸡鸡呀?穿你姐姐的裙子?”
波仔傻不拉几地掀起裙子:“小鸡鸡在呀?你们看!”
害我燥着脸拉着波仔往回跑。我有点恼波仔的到来,尽管波仔自小就特崇拜着我。为了生他,家里罚了钱,父亲还降了一级工资,从副场长变成了锅炉工。我再没进过酱油厂的酿豆车间,吃不到那里的甜豆饼,也再不能去那个下雪天都不觉得冷的洗澡间洗热澡。有一回冬天,母亲要云儿在午后的阳光下脱光衣服洗头洗澡,云儿闹着冷非去澡堂,母亲说:“只有领导家属才可以用。”
“爸爸就是领导呀?我就要去!就要去!”母亲一个巴掌打云儿屁股上,“你乱喊啥?”我在哈切哈切里随建华婶、英子、丽妹她们一起到澡间洗了澡,回来后被母亲责备了好一通,再也不许我去。
夏天的雨后,帮母亲在后山寻一只赖抱的母鸡。雨后的林子有一种很古怪的清新,我喜欢听雨珠时不时滴答滴答的声音,不知名的鸟儿在高处跳唱着。我曾在清晨望见过一只狐狸精亮的眼睛,它窥探着每家放在厨房后门屋檐下水沟边的鸡笼。村子里每个做母亲的女人骂不听话的孩子时都一样:“再哭,再哭晚上叫母狸来把你叼去!”夜里,孩子们是绝对不敢往后山张望。可是午后,却大可在这个神秘的林子里肆意寻秘,我心里强烈渴望着遇上那只狐。
听着自己呼着“咯咯唧,咯咯唧”的音,在林子里诡异地回声。我想着,一定有一些精灵躲在看不见的地方窥视着我随时一跃而出。小心翼翼地用树枝拨开矮植被上厚重的枯叶,我怕所有软体的动物,蛇,或毛毛虫,甚至蚯蚓,它们寂静阴冷的移动让人毛骨悚然。
就在胡思乱想间,遇上了它,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翅膀,哀鸣着蹒跚的黑色小鸟。是乌鸦?还是八哥?看着我走近,它大约想用劲扑腾开湿黏在身上的翅膀,却跌倒。我站在离它一米远的地方,拿着树枝就那样看着它,不敢向前,我怕自己让它害怕,它一定在害怕。它扑腾了几次,终于无力地也只看着我。不知道多久,树上滴下的水珠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裳,母亲的喊声从远处隐约传来:
“珍儿……珍儿……叫你们找只鸡,又死到哪疯去了?”
丢下树枝,我往前一步,它依旧望着我不动。我蹲下,伸出手:
“你是不是很冷?你的家人呢?你去我家好不好?我们做朋友行不?”
它微颤着后退了一小步,又跌倒。我伸出手捧它,搂进怀。顾不得烂泥溅满裤腿挨母亲骂,飞奔着往家里跑。
母亲居然没责备我带回的不是鸡,而是鸟,还说:“是只小八哥,有灵气的,能讲人话。”
英子、丽妹、飞飞、云儿、波仔全围了过来,大伙开始手忙脚乱地照顾它。从此,我多了一个跟前跟后的小伙伴,它让整个村子里的孩子几乎每天都聚到我家来。小八哥一天天长大,羽毛黝黑发亮,可它的眼睛永远精灵地只追随着我转,它能听懂我的很多话。建华叔说,再长一点修剪好舌头便可以学说话。伙伴们欢呼。想起吃饭时不小心咬着舌头都疼得眼泪都流出来,剪舌头一定更疼吧?如何也不肯小八哥遭那罪的。
建华叔后来和我家换了一块自留地,在整个村子右侧的池塘高地尾上盖起了围上大院子有铁门的第一栋二层楼房。可是住进没多久,那年冬,大雪,建华叔挑开被大雪压下地面的高压线时,电死了。英子一家从此很少在村子露面。没过多久,小八哥因为父亲下岗,被场里的一个书记要走,他说他能让八哥讲话。我不敢问父亲后来小八哥怎样。
每个人都想去获得一些渴望的东西,却发觉已无资格去得到。想丢失一些应该丢弃的东西,却害怕丢弃后更彷徨。所以常常悲伤。人与万物之间,无时无刻不在他(她)为你带来诗篇,你也让我滋生情感,却永远彼此看不清。有人会总觉得小时候好,那些莫名的,甚至成年后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小心思,有自己想要变成的样子。无论驱使自己前进的目标是什么,在走过青春,别离懵懂,慢慢成熟中不断舍弃,又不断得到。当人们在很长很长时间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留着那些因为单纯而显得有些固执的自己时,才发觉,这一生有可能从找不到内心的桃花源。
(三)血
总有生不完的病。
疼爱我的祖母在世时,曾带我到地区医院检查,没查出总晕厥的原因,倒很幸福地随祖母单独出了回那么远的门。还记得医院厕所里有老太太守着,一拉完尿就用水冲去。我不喜欢医院充满苏打水味,却喜欢它白的干净感觉。
祖母是在我六岁那年走的。父亲认为我的晕厥是因为失血过多,母亲却说我中了邪。我其实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晕。我怕血,异常的怕。只是不懂也不想说。我需要被母亲疼惜的感觉,宁愿昏厥。一二年级时,在学校上着课突然就留下止也止不住的鼻血,然后晕过去被送回家。有次放学路上,前村毛棚秋莲的奶奶发现黄昏里许久蹲在路边的我一动也不动,地下一大摊子血:“这是谁家囡妮呀?作孽啊!”慌忙打探将我送回家。
折腾了好两年。到最后,我虚弱得气若游丝。有人告诉母亲,三魂七魄没了两魂三魄,怕是要随至亲之人一起走了呢,需要请齐所有亲朋好友一起喊魂才行。五个姑姑两个伯伯,母亲娘家的四个姨还有外公外婆成年的亲戚几乎全都来了,特别是有菩萨的三姑。抱着幽魂般的我,母亲坐在団箕中央,众人围成密密的圈,三姑坐在对面打一个咯,拍一次大腿,众人随她一起大声喊:
“珍儿呀,回来!”“媚呀,让珍儿转来!”“亲家婆啊,让珍回来!”
我听得见,却一点不想醒来。如果可以,也许,是真想随祖母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很多年,母亲深信那段迷信,直说灵验。当时我醒来告诉所有人,一个人在冬天的雪夜里作业,祖母说我可怜要带走我。我脑子里有一幅永远的画面:冰棱子在瓦檐下结了一次又一次,小时候的冬天好像特别地多雪,父亲和母亲一人抱着云儿一人搂着波仔睡沉在温暖的大床,我独自在昏黄冰冷的灯下无助作业,然后战战涑涑地爬上里间靠后山冰冷的小床。黑暗中常常闭着眼听厨房后门外雪落下树的声音,啪嗒,啪嗒,像脚步声,又像有人在敲门。我仿佛看见祖母枯瘦嶙峋地从坟地里回来——珍儿,来陪我吧,嫲也没伴。
母亲带我到祖母坟上还愿:“嫲,你放心让珍儿留下,我们会好好照顾她。”
我迎风站在翠绿的山头,淡然看着母亲手上燃起的香烛烟。愿意醒来,是因为开始读文字,知道有另一个世界,在书里。那年,我不到十岁。
隔壁英子一家搬走后,立刻住进了有三岁女儿燕子又大着肚子的浩勇婶婶一家。大人们不是忙农场就是忙酱油厂的工分,起早贪黑。我早已能做饭给云儿波仔吃了。每天放学一回来,先去村口吴奶奶家接云儿和波弟,然后刷开煤火烧水,自己在门前边做作业,边盯着别让他俩跑上马路去。水开后,一半留锅里蒸饭,一半打进桶里一点一点提到门前帮两人洗头洗澡,恍若母亲一样。
第一次洗碗是三人一起完成的,我洗好递给波仔,波仔再递给站在碗橱边的云儿摆放整齐,三个人很开心。也第一次烧的菜是青豆,我回忆着母亲做菜的步骤一道一道完成工序,却不知多久才能煮熟豆子,只好总打开锅盖冲水,一次一次尝有没有煮透。云儿和波仔站在一边看我吃一粒豆子也抢着要尝……从生豆子尝到熟豆子,一整盘豆子下锅最后只有三分之二能上锅。然后我们整整齐齐坐在门边等母亲回来,吃饭时云儿告状:“姐比我多尝了几颗豆子!”
有天傍晚烧水的间隙里,如往常在夕阳的余晖下作业。没看好五岁的波仔,一眨眼功夫让他从隔壁老章嫲家的煤堆上摔下。煤块把他的小脚刮出很多血印,我竟没晕,波仔直哭,怎么哄都喊疼。发觉到波仔腿的异常后,我慌了手脚。老章嫲和浩勇婶婶一个通知场里的母亲,一个赶紧让人送波弟医院。出差的父亲从城里回来时,惩罚我和云儿跪在门前。云儿转身就往村子深处跑,我流着泪跪下,想着波仔自小崇拜的眼神,愧疚地恨不得替波仔去疼,我宁愿断了腿的,是我。第一次觉察到,有些人来到自己的生命里,他的存在会伴随着痛苦,可就是饮鸩止渴,也甘之如饴。
母亲陪波仔住院那期间,父亲依旧出差,我每天把七岁还未上学的云儿寄托到吴奶奶家,然后自己上学放学,有时老章嫲给点菜,有时候自己烧点,村子里的人依常出工下工。很多时候,我抱着找父亲母亲的云儿一起眼泪婆娑:“云儿别哭,姐姐给你讲故事吧。”
又一个午后,村子里静悄悄,我独自在门前作业。浩勇婶婶突然在屋里大喊:“珍儿,珍儿,快去叫树耋嫲,肚子很痛,怕是要生了。”
我一下冲起来,碰掉了一地的书,顾不得拣就直往下村树耋嫲家冲。
“快!树耋嫲!树耋嫲,快!浩勇婶婶要生宝宝了!”
树耋嫲迈着小脚不慌不忙:
“咋挑这没人在家的时候生呀?烧个水的人都没有。唉,一下也没那么快生的下来。珍儿,珍儿,先拉两捆稻草上去,我后脚就来。”
我激动着,又一口气往后山草垛子里跑,拉出两捆稻草往浩勇婶婶房里奔。婶婶面色苍白地靠床头,指挥着我把稻草铺到身下,我看见婶婶咬着牙,痛苦呻吟,额上都是密密的汗,头发全湿了。
“珍儿,树耋嫲来了没?”
燕子在一边直哭,我只好让燕子到门外迎着树耋嫲。看见血从婶婶的双腿间迅速流出,渗透进稻草,浓厚的血腥味在房间里顷刻弥漫开。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觉得肚子也疼,想吐,心急如焚。树耋嫲终于在房门外慢吞吞地出现。
“作孽啊!水都没呢,二胎也太快了?囡妮快出去哦,不能看的呀,作孽呦!”
想起厨房里正烧着准备煮饭的水,我一把跳了起来,“有水,我去拿!”
老章嫲闻讯赶来帮忙提水,让我去农场深处喊浩勇叔叔回来。
沿着酱油厂边的小路飞奔到通往东山林场的柏油大路,每当看到人我就喊,“快叫浩勇叔叔回家,婶婶生宝宝啦!”
跑过池塘,跑过小河,跑过田野,上了坡,拐了弯,满山遍野的茉莉花便现在眼前,空气里飞扬着浓郁的香,乡亲们背着竹篓在茉莉树间穿行。六月上旬,正是最忙碌摘茉莉早花的时期,否则延迟后面的花量和花质。我站在山脚下气喘吁吁,像喇叭一样呼:“浩勇婶婶生宝宝啦!”
浩勇叔叔偷偷送我一大捧茉莉花,为他的大胖小子平安到来。我把茉莉花全藏枕头下。我曾央求母亲多次帮她摘一点,哪怕一朵,母亲说生产队的东西绝对不许拿回家。我喜欢茉莉白色小花朵的清纯、贞洁、质朴、还有玲珑。那一晚,和云儿吃完浩勇叔叔煮的鸡蛋,枕着茉莉花香,酣然入睡。
有两年夏天,总缺水。上屋的,要到村南口吴奶奶家菜地边的井里挑,桶边吊着废弃的铁锁,安上长长的绳子,抓着绳尾,把桶啪的一声老高丢下,外里一挽,水便进桶了,再提上来倒进大木桶挑回家。我从不敢吊水,提不动,拉不上来,站井圈旁头晕得厉害。下屋的,在村东场里建的酱油厂露天蓄水池边,有台阶一直下到底的大井,很多时候穿着雨鞋的男人踩在水阶上把水桶直接伸进井里,一口气起身就往家奔。母亲,嫌脏。宁愿多吊几次,走远一点,麻烦,却干净。
最水荒时,两口井都见了底。常常半夜还有大半村子里的人在月光下排着队,用白瓷茶缸一杯一杯从井底等小小的泉眼冒一点水接。其实村西池塘边还有一个盖着小屋的酱油厂蓄水池,只是大人们说那水除了洗漱酱油厂的瓶瓶罐罐是不能直接饮用的,除非洗井。有一年旱的实在厉害,父亲和大伯约了一帮子人带着石灰洗井,却不了了之。说是水抽到一半时,一条水桶粗的蛇精在井下翻腾阻拦石灰的撒下,众人吓得再也不敢进那水房。最后有人在几里外林场边的一条水沟里发现一眼泉,父亲和乡亲们又带着石灰去洗井,听说也打死了两条缠绕的水蛇,才解决了无水的燃眉之急。我和云儿抬着小桶随母亲去取水时,看见井边的田埂上,血迹斑斑,已经发黑,有苍蝇时不时在上面飞。
没分到田地前,和云儿到田野里捡稻穗,学校的农忙假后是要交十斤稻谷的。可多半最后是母亲用供销社买来的白米去和外公家换谷子来给我完成任务。因为有一次响午,趁母亲挑水和摘菜的功夫,我捡了一会儿稻穗,回家竟上吐下泻,估计中了暑,吃药打针许久都无用。最后是一辈子扎两麻花辫的树耋嫲用针挑了我肚皮上的筋放血,才治好的。疼不疼,其实不知道,只是看着那长长短短的针我已害怕的不行。只记得喊:“不要扎我!不要扎我!”,却虚弱,无力挣扎。父亲、母亲,还有大伯按住我的手脚坐在竹椅上,几乎是吓晕过去的。醒来时倒神清气爽,也不知是挣出一身汗好的,还是果真放了那肚皮上的血好的。总之父亲切好镇在水缸里的红瓤沙西瓜时说:“再吃瓶十滴水,就可以吃西瓜。”
我皱着眉头把十滴水倒瓢羹上,到厨房或着水一仰头吞下,洗瓢羹的水倒往装潲水的破瓦缸时,云儿正巧看到,立马到外间向父亲告状:“姐姐没吃药,我看到她把药倒潲水缸。”父亲征询地看着我,我不辩解。
我在老瓦房流的最后一滴血,是十岁那年二月二的花朝节,树耋嫲在门前替村子里女娃子穿耳洞。我也被母亲叫上,说是长大后有耳环戴。女娃子们互相揉着耳垂,揉到发麻发红发烫,树耋嫲用细缝衣针穿上红线迅速地一扎,拉过去,血都来不及渗出,接个环疙瘩,抹上陈年菜油,等一个月后结疤脱落抽出红绳换穿上茶叶杆,就行了。英子、爱华、丽红、丽芳她们咬着牙,好像很疼的模样,却个个欢天喜地。胖妞姐给大伙仔细看她肥耳上的茶叶杆,她把茶叶杆拿下,果真一个小洞透着光。我却害怕。树耋嫲树皮一样的左手揉着她的耳垂,一边说:
“这囡妮福气好的哦。”
我看见树耋嫲的耳上戴着缠着红线的金耳环,花白头发下的脸上有很多色斑,嘴巴镶着两颗金牙。树耋嫲举着针的右手刚一靠近,我“呀”的一下挣开:
“我不穿了,我不戴耳环!”
针尖刮过我的耳际,生疼。云儿喊:“流血了!”
我摸着那滴血,抱着书一下逃进房。我不要自己是戴金耳环镶金牙的女子。
(四)树
四年级时,搬进小高地自家的两层砖房。父亲没有围院子。
我在春天,随父亲在房前屋后种树。橘、桃、枣、柚子、杉、泡桐和山竹。有的不需刻意,原本野生的伐了,又在树根边上自己长出新芽。种最多的,是橘。绕着新房一周,每隔几米,父亲就种上一棵,我拿树苗,或扶着。可种下没多久,邻居囡妮奶家的一群白番鸭就把绿叶子啃得一片不剩。能活下的,没几株。母亲不耐烦,却从不见父亲烦。来年春,又接着种。只是改成门前种泡桐和芙蓉,房右侧小晒场外补种橘,左侧种桃和竹,房后种枣子毛桃水蜜桃。有一年,父亲兴高采烈地拿回两颗绿苗,说是很新奇的树种。没两年,新房周围就绿绿葱葱。
几年后,房子左侧的那棵果真不一般的高大繁盛,树枝都压地下,竟是一树的扁桃。不过结的成熟扁桃果子从来没能吃过完整的一个,几乎都被鸟儿先把熟透的啄去了半边。想吃整个的,非得青青硬硬时摘下,却没鸟儿啄过的甜,这鸟儿可真会挑好东西。种在后山边的那棵更奇特,直直的树干在高处分两枝,一边是水蜜桃,一边是毛桃,吃完熟透甘甜多汁的水蜜桃,等好长时间,才见毛桃鬼慢慢咧嘴笑。
刚中学时,林场组织全乡村民漫山遍野种树。分给学校的任务一般是在黄土荒山挖树洞,每人三或五个,每个长宽深都一米。雨后的午间,好两次几个山包上站满拿着锄头铁铲两齿钳的人们,熙熙攘攘。乡干部和林场干部指着每隔几米用白石灰撒出的树洞印子分任务。山那头是各个村的大人,这头是学校的伙伴,常常在新鲜感过后,一腿黄泥巴,有伙伴大声朝对面喊:
“媚!过来帮忙呀!挖不动啦!”
有的大人就会拿着大齿钳过来帮忙,几钳子就挖松了结结的黄土。母亲从不帮我。她说:“自己的事情自己想办法。”只顾先回家忙家务。
看着山上的人快在白日的余光走尽,我心里慌得不行。家在东山的有福和螺蛳湾的亮亮磨蹭蹭地整理着工具,时不时看看我。他们是要赶回家的,却不忍心留我一个人在山上。我噙着泪,嘴里却什么都不说,只埋头拼命铲着烂泥巴,等他们嘻嘻哈哈过来抢过铲子时,含着泪笑。
有时,林场请乡亲们到林场深处的山上摘茶籽或是栗子。按一担多少钱付给摘的人家。我也随母亲去过一次茶林深处。大人站在树底下用扁担用力敲,茶籽像球儿一样噗噗从树上掉一地,娃子们欢呼着拖着篮子箩筐抢。也有人爬上树用长竿子搅,啪嗒啪嗒打在经过的人头上,四处是高声说笑声,惊飞的鸟儿扑腾,林子沸腾着。武崽这时最是厉害,不管多悬的树丫,他一腾,猴子一样上去了:
“递扁担上来!快走开,快走开,要下雨了!”
然后什么也不扶,双腿夹住树干,稳稳站起,用力一打,落下一地雨似的的茶籽宝。有的调皮地砸在我头上,挺有些疼。却立刻被一地的热闹吸引去,得赶紧捡,不然其他伙伴过来抢。我不知道自己对林子里好多东西过敏,那趟回来,满身发红疹子,又痛又痒,打了几天针才褪去。
敲板栗时,母亲说啥也不再让我去林子。
“换的钱贴了还不够你打针。”
我央求:“我在林子边看着便好。”
母亲想起林子边的山地上种着豇豆和绿豆,可以捡豆子呀,才勉强答应我也去。
板栗林和山梨林在一起,比起那茶树林,我更喜欢多了。遍地的落叶,踩在上面沙沙响。刷了白石灰的树干缠着稻草绳,每棵树都像穿着裙子般亭亭玉立,又像伟岸颀长的男子,不,士兵站成一排排。午后的阳光在林子外很烈,林子里却是几乎寂静地舒爽。阳光只能从茂密的叶间落下一点斑驳,反射在落叶上耀眼。
我坐在林子边树荫下,听林子深处有伙伴偶尔传来的欢呼。想象着他们用小铁锤敲着长满刺儿果实的欢快模样,板栗宝宝露出时一定惊喜,云儿一定大呼小叫,说不定还扎着手呢?我却只能在林子边寻找着一片又一片不够美丽的落叶。我相信,林子深处的叶才会更美丽,应该带着书或是白纸画笔来。母亲给的篮子,一直空着,我不愿在太阳底下捡豆子,那枯黄豇豆衣和绿豆黑皮壳都是那么地难看。
农场种过漫天眯眼金黄的油菜花,也种过匍匐大地的绿叶花草紫云英,在个体户私有制分田到各户人头里从盛开到衰败。就像酱油厂,最后也只能承包给有六个女儿的囡妮奶一家。父亲下岗后不久,家里借钱买了啵啵车(小拖拉机)跑运输,原来父亲不止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也是有证书的出纳、采购、锅炉工和电工,还是司机呢。我见过父亲穿中山装、军装与林场一群叔叔们帅帅的照片。头发往后梳的发亮,年轻阳光的笑脸,威风凛凛地站一起,像黄埔军校周恩来他们年轻时期焕发的模样。不知为何,想起林子里那些俊朗的梨树和苍健的栗树,母亲说:
“以前和场里最熨帖的女知青纠缠呢,如果不是你的出生,他们一定去上海了。”说这话时,我听到母亲话里有很酸的味道。可母亲否认不了父亲的出色。
记忆里,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不多,却全都是那么在意的。母亲总说父亲最疼我,我却不知父亲用什么更疼了我。父亲种的番茄每天早上带去学校的又不止我一人,也是我自己起早到菜地里寻头夜还没红透埋下记号才迅速寻出的?父亲种的洋葱一个个小碗那么大,也不是我一个人爱吃?屋后的黄瓜每次也等不到大,就给云儿和波仔摘吃了呀?那么,是小时候只带我去吴爷爷家送节拜年?那是因为我努力安静乖巧,有让叔叔阿姨邻居们津津乐道的成绩啊?也许,是我比母亲更多地为父亲缝补过衣裳?我常缝,不过是想借针线绣出想象中的古怪图案。
母亲眼里,我总是例外地。冬日的午时上学前,我锁了家里的门,怕先回的母亲不知钥匙放哪,便画了幅很详细的画儿贴门边,再写上钥匙放哪了,那时可没去想别人也能看懂这样的画,后来却是原本起早贪黑出车的父亲早回,先见了纸条。他在后面龙飞凤舞的留了言——珍,我拔了罗卜在池塘边,放学后刷开锅去洗,等我去挑,爸。
我还清楚的记得萝卜的萝,父亲写成了罗,可那又何关系?我相信那是父亲匆忙留下的失误。放下书包的那刻激动无比。父亲从不曾与任何人多言,在所有亲戚甚至老丈人前都是威仪重得过分的,这是父亲人生第一次留字儿给我。安排好家务往池塘奔,老远便看见池塘台阶上一担粘着泥巴带着黄绿叶的白萝卜,应该是洗回家剁成碎喂小猪的,我边洗萝卜边开心地想着父亲的字。
冬日的水,一点也不觉得凉。夜幕逐渐黑下,父亲扛着锄头从田间回,帮我一起,边说:“水很冷,越来越冷,猪吃的,不用洗那么干净,家里饭菜怕早就凉了。”我把洗得白白的萝卜整整齐齐摆进粪箕,提都提不动一下。父亲让我扛锄头,他一弯腰,挑起担子站起,我跟在身后。
风中夹着炊烟里的饭菜香,与田间的青草,池塘的鱼腥,菜地的粪臭古怪的融为一体,悬浮在空气中。偶尔见到幕色下一朵路边小花,我忍不住停歇下低头端详,俯下吻嗅它。喜欢自然里混杂这种孤单却馥郁的香,它那么疏朗,从不在意有没有被人注意地绽放。父亲挑着滴水沉沉的担往前赶,突然放慢脚步,染满尘埃的肥厚绿植叶片随意散落在路边,有一个人在前方,不说话不动作,只是放下脚步慢慢,我没安全跟着抵达,他就怎么也不肯先回家的,那,只有父亲。
(未完,明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