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 出生前的那片海

出生前的那片海

◎ 朱成玉

“雷蒙，你为什么总是微笑？”有人问。

“当你得完全依赖别人才能生活下去，你就一定要微笑。”这是雷蒙的回答。

这是电影《深海长眠》里的一段对白。我想对于一个从脖子以下高位截瘫二十多年的人来说，他的意思是既然活着，那么微笑是你最好的选择。但是他并不想活着，他一心想的是死亡。　　

作为健全的人，我们其实永远无法真正体会那些身有残障的人的感受。我们看到许多“身残志坚”的人，比如霍金，比如张海迪，他们的成就让我们敬佩，让我们自惭形秽。但是他们对生命的体验我们能了解吗？　　

生活困顿的邻居罗萨、身有残疾的漂亮女律师朱丽娅，他们本来都想去帮助雷蒙，但他们渐渐发现他们自己才是需要帮助和被帮助的人，她们都爱上雷蒙。因为他的心灵比她们都透亮。这种透亮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身残志坚”，那是一种对死亡的深切了解。

在我家附近，有个靠拣垃圾活着的精神病人，每天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破烂衣衫，无所顾忌地招摇过市。

他和别的精神病人有些不一样，他不像他们那样口中总是念念有词、神情举止异常怪异。他很安静，有时候甚至安静得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蹲在地上，静静地望着每一个从他身旁路过的人。

他对每个人都保持着羞赧的微笑，好像每一个人都是他的朋友一样。淘气的孩子们捉弄他的时候，大人们放宠物狗追他的时候，他也是开心的，他认为那是他们在和他玩耍。

他没有明天，他只能活在今天。冬天将至，他单薄的衣衫开始无法抵御渐渐袭来的风寒了，但他丝毫没有被自己的窘境所担心，依然没有改变的，还是他脸上的微笑。

他用微笑应对着他多舛的命运。

那是一个黄昏，夕阳鲜血一样灿烂，他安静地坐在地上，对着夕阳发呆。他就那样孤独地坐着，风将他的长发吹得更加凌乱，那一刻，我看到他除了微笑，还有一双忧郁的迷人的眼睛，让人爱怜。

那是一副很美的画面。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他已经死去。脸上带着微笑，夕阳将他的心完完全全的收留了。

我不知道他在那一刻心里想着什么，为什么会带着微笑离去。他已经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人了，怎么仍然会那样着迷灿烂的夕阳呢？或许是他感受到了将要到来的死亡吧，没有恐惧，相反，却感受到它异常的美丽，像夕阳，闪耀出最灿烂的光华后，归入沉寂。

那是他无法表达出来的夕阳的美：宁静、深邃和生生不息。

《深海长眠》中有个镜头反复出现：雷蒙年轻时跳水伤到颈椎，身体瞬间失去知觉，但他睁着眼睛漂在水中，一脸平静……我想那一刻他肯定“看到”了死亡，如此静谧，如此安详，他甚至不想从“那里”回来。于是此后的二十多年他只想“回去”，回到他出生前的那一片微笑的海洋。　　

死不是可怕的事情，但在回到出生前的那片海域之前，你一定要认认真真地去度过你生命中的分分秒秒，因为那分分秒秒的生命最终将会化作海面上那些幸福的泡沫，飘舞在你的灵魂旁边，帮你唤醒那些沉睡的花朵。

微笑着去度过你生命中的分分秒秒吧，尽管活着是那么沉重，而死亡如此轻灵。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