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第二章连载(一)

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

(持续创作中)

.冰河惊魂

5

当地老百姓管我们的新兵训练地叫红大营,这名字好记,我们也把它叫熟了。但是,现在,我们不得不离开红大营,长途跋涉,到我们所称的“老部队”去。

老部队在哪儿?
老兵班长透露给我们消息,在新兵集训期间,老部队在完成大兴安岭国防铁路建设任务后,已经从加格达奇、塔河、塔南一线挥师南下。现在刚搬到辽南,驻扎在盘锦垦区西至沟帮子,东到牛庄、海城一线,奉命抢修沟(帮子)海(城)铁路。这是一条战备线,时间紧,任务重,老部队正等着我们……
这次拉练,可以算得上是一次急行军和强行军。虽然没有红军抢渡大渡河那样气贯长虹青史留名,却也有着和平年代绝无仅有的血脉偾张。我们被分到钢一团的新兵,每个人都背着枪支背包和随身衣物用品,负重不下二十公斤。从早晨出发,徒步南进,过鞍山,穿海城,历时十几个小时,走了九十公里,在夜幕深垂时到达团部所在地牛庄。
我注意到,严冬雨她们没在这次拉练的队伍里,去了哪里?不知道,也不能问。
在路上,我一直和牛高马大的辛贵全飙劲,谁也不肯认怂。这倒是给了彼此不竭的动力,让我们一起坚持到最后。
到牛庄的时候,队伍停下来休息。听说要在这里吃饭。剩下的路程,团首长从两个直属汽车连抽调了十几辆大解放,连夜送我们到各个连队。我们新兵一连,将要补充到老部队一营。接下来的路程,在分兵线路上最远,至少还有二十公里,由三辆敞篷大解放卡车运送我们。
说是休息,其实只是喘口气,觧开鞋带,歇歇脚。我的妈呀!这脚都成什么样啦,血泡连着水泡,这时候才觉得疼,钻心的疼!
为了止痛,钟指导员有个妙招儿,他双手捧着雪,给大家分,用雪搓脚。还别说,这一搓,感觉好了许多。
“咋回事呀,改当炮(泡)兵啦?”辛贵全还没完全累趴下,一摇三晃地来到我身边,说起风凉话。
“你给我滚犊子!”我对他毫不客气,以牙还牙。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爆粗口。
“关心你,还不让……”辛贵全装出一副委屈样儿。
“你辛副班长要是真关心战友,那就赶紧去打壶热水吧……”
“对不起,没这待遇了!”
“不服?拉歌!”
正在此时,开饭号吹响了,歌没拉成。大家赶紧以雪净手,站好队,准备吃饭。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辛贵全没有跟我们一起上车,吃完饭,他就被团电影放映组的樊组长和放映员小王给接走了。夜色迷蒙,我没有看清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握手的时候,给他加了点劲儿,祝他好运!
接着,又有一些新兵连队被陆续接走。
轮到我们登车的时候,我凑到钟指导员跟前,悄声地问他:“指导员,咱们这是要往哪儿去?”
“反正是到老部队呗。”
“老部队在哪儿?”
我这样刨根问根,显然很不合适。在新兵连里,曾经教育过: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这是从一个老百姓变为一名军人,所必须做到的。
钟守良回了一下头:“我哪儿知道,老部队刚搬过来。去接你们的时候,我是从大兴安岭走的……”
说的也是,军情变化真快!
“别问了,问也没用。首长有安排,叫二山哪儿就去哪儿。上车!”
不问。
所有的新兵都感到吃惊。不是说要到了么,怎么还上车?
连长是个急脾气,见新兵们有的在嘀嘀咕咕,一股无名火就上来了,站在停车场的中央,大喊一声:“各排,都给我听好喽,整队一一上车!”
上车。
指导员挨个车检查了一遍,看有没有掉队的。没有。他用最简短的话语,做了出发动员:“好,我们马上出发,找老部队去!”
“出发一一找老部队!”各辆车上的新兵老兵都一齐喊起来,士气重新被点燃。
大解放一路颠簸着,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把我们送到一条大冰河岸边。司机说,这条河叫三岔河,也就是地理书上说的大辽河。现在,施工便桥还没架好,立春已过,河里的冰层也开始变薄了,汽车不能过,只能把你们送到这儿了。徒步过河,对面那些帐篷,就是你们一营各连的营房。
新兵一连连长率先跳下了车,喊了声:“听我口令,下车!”
新兵们纷纷跳下了车。在列队完毕准备过河的时候,连长反复叮咛道,队伍要散开,不能太集中;必须分散重量,注意冰河的响声,严防冰层出现裂缝……
指导员说,我看还是更稳妥些好一一大家把背包打开,把被子披在身上,一可以驱寒,二是腾出背包带来,大家牵着走,一个人也不能落下!
连长拧了拧脖子,眨巴眨巴眼,说声:“行!”
于是,大家按指导员说的去做,一个跟着一个,小心翼翼地走向冰河……

6

这真的是如履薄冰啊!
夜色在万籁俱寂中悄悄地变幻,天空的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给这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投射微弱的明亮。从河上冰面的反光中,依稀可见远山的轮廓。这里没有了城市的气息,没有了人群和车流,只有空旷的灰暗掩藏下的惊恐与险恶,再有就是遥远的天际呈现的若有若无的多种颜色的调合与交错。一切都似乎要永远沉寂下去,一个听不见的声音仿佛在说:山河睡了,别惊扰它!等明天早上,总会有晨晖从云缝中透出,似画笔蘸彩,为远山的黛色勾勒出一道金边;稍顷,再蘸一笔清水,轻轻涂抹,让金碧辉煌的颜色迅速晕染开一一山河的美丽掀去夜色头纱的掩盖,将要惊艳面世了!
但是这个时候,在山河睡了的时候,我们还要陪伴它。走过它身旁时,必须蹑手蹑脚……
送我们到达河岸的汽车,一辆也没开走。所有的车头都朝着三岔河的方向,沿着河岸一字排开,打开大灯,为徒步涉过冰河的新兵一连照明。
一一所有这些,都是团首长特意交待好了的。
带兵的连排干部走在最前面。后面的人都用手拽着背包带,披着棉被扛着枪,雪夜茫茫,俨然是一支长征中的队伍。
太疲惫了!
此时此刻,假如下达一道命令,就地休息五分钟,我相信所有的人都会躺下,包括我,冰当褥子雪做被,美美地睡一觉,哪怕只有五分钟……但是,这不可能,绝不可能,人在这种时候,倒下就会站不起来。我们只有坚持,前面就是目的地,坚持就有希望,坚持才能胜利!我们都在心里,暗暗地给自己鼓劲,不能躺下,要走,往前走!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
是指导员带头,大家唱起了毛主席语录歌。一边唱,一边走……
冰面很滑,有人摔倒,别人就把他扶起来,继续往前走。实在走不动的就蹲下,别人拉着他走。冰层在这个时候,表面极光滑,几乎不产生什么摩擦力,也想助人为乐了。
我们的老兵班长去撒尿的时候,发现情况不对劲,前面的冰层好像越来越薄了!他踩过的地方,甚至出现长长的裂纹,再用脚踩几下,裂纹里竟然滋滋地冒出水来,那是汹涌的河水受到挤压后形成的反作用力。如果压力增大,随时有冰层大面积断裂和塌陷的危险!他把这一情况立即向连长和指导员做了汇报。
前面忘了说了,我们的老兵班长名叫汪凯,1969年春天的兵,黑龙江人。过冰河的时候,他走在我们班前面,副班长殿后,那就是我。班长肩上背了两支枪,比别人多了七斤半负荷。多背的那支枪是司号员孙红征的。小孙个子矮,那把号总是碰在枪托上,桄榔桄榔响。汪凯就把他的枪夺过来,借口别把军号碰坏。小孙拗不过他,就从了。指导员和连长都没说什么,实际上是默许,知道小孙身小力亏,能少背就少背,留点劲好吹号。
小孙有个外号,叫“预先发动”,也不知道是谁给他起的。起这外号的缘由,是他在走步时两只手臂摆动有点过度,感觉总是提前零点几秒,怎么纠正也纠不过来一一迈步之前,手臂就已经像火车轮子上的铁臂一样,呈现摆动姿势。除此,他不管干什么,都是极认真的,不甘落后。比如学吹号,他起早摸黑,硬是练得两片嘴唇肿得跟草莓似的,一碰就能出水……
夜,静的有些吓人。队伍艰难而缓慢的行进中,只听见脚下咔嚓咔嚓响,这是冰层受力的响声,有点像筷子折断的声音。冰层下面就是丈余深的河水,冰凉刺骨,太可怕了!
这一会儿,不见了连长和指导员。不对劲呀,他们怎么能离开队伍呢?司号员是跟着两位连首长的,孙红征也不见了……
大家正纳闷间,忽然听见集合号响了一一
就在不远处,站着他们三个人。
原来,连长和指导员是去察看地形了,集合号是连长让吹的。
号音落地,就听见连长在喊:“大家原地不动,不要走散,等待命令!”
这是什么情况?
谁都没弄明白。
连长和指导员,也没明白。
他们借着手电筒的光束,往一张地图上照,寻找着那个叫古城子的小村庄。
搜来看去,连长一拍大腿,指着地图上靠近三岔河的一个小圆点,肯定地说,没错,就在这儿!
指导员还是有点怀疑,是不是地图把古城子的位置标错了?要不然,河对岸那片模模糊糊的白点,怎么跟村庄偏离这么远啊?
那些白点,明显是帐篷的所在。
这个谜,暂时是解不开了,也没有时间去解开。
指导员说,我们现在是进也不能进,退也不能退,一百多号人被困在冰河中间,脚下的冰层随时可能发生断裂,情况万分危急。加上人生地疏,情况不明,只能暂时原地不动,等待老部队来救援我们。
“连长你和队伍留下,我带两个人到前面去侦察,汪凯和小孙跟我走。有事用号音联络一一集合号是正在寻找,等待回应;冲锋号是找到确切位置了,用号声引导一一老部队正向我们靠拢……”
连长说,行!
事不宜迟,分头行动。

7

钟指导员他们三人刚走出几十米远,还没到达对面河岸,只见河岸的大堤上“腾腾腾”升起三颗红色信号弹。
这一突发情况,立即引起连长极大的警觉。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住腰间的手枪,并把枪套打开……
全连战士都感到吃惊。今天夜里这是怎么了?无缘无故打什么信导弹?谁打的?!
连长镇静了一下,仔细观察着周围的情况。这信号弹肯定不是钟守良他们打的,看弹体划过的轨迹,也不像是老部队那边打的。那么到底是谁打的呢?打这个东西有什么企图和蓄谋?
升起信号弹的位置就在大堤上,离这里并不远。连长的手电筒朝大堤那边晃动了几下,没有发现人影,甚至连个野兔都没发现,这就怪了!
连里有战士说刚才听见野狼的嚎叫声了,但这个和信号弹有什么联系?荒坡野河,有狼岀没并不稀奇。可是,狼是害怕弹药和武器的,更谈不上能够操作和使用它……
连长凝思片刻,发出命令:
“大家不要慌,各排长注意观察,有情况立即向我报告!”
“是!”几位排长齐声应道。
“我们差点儿受骗上当了……”连长毕竟打过仗,他是从越南战场上回来的,身上还挂过花。他们这些经历过战争的老兵,都已分到各个部队,基本都被提干了。
他是在自言自语。
可是,他的思考,他说的话,我却听见了。我不由得对他心生敬意,佩服!
姜还是老的辣!
那三颗莫名其妙的信号弹,肯定是潜伏在周围的敌特分子所为,他们在预定地点安好定时装置,发射时却不知藏身何处,目的是要制造恐慌、引起混乱,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幸好,我们没上敌特分子的当……
警报解除,如释重负。
极度的困倦,极度的疲惫,瞬间又都包围上来。有些战士实在顶不住了,便把棉被对折一下,铺在有雪的冰面上,想趁机躺会儿。
见别人躺下,我也不客气,就势躺倒。真舒服啊!
多少年后,我要把这段爬冰卧雪的经历,写成一本书,让子孙们去读;或者,当成一个传奇故事,讲给他们听。不管他们信还是不信,我们就是这样走过来的。那时候,没有席梦思,没有橡胶床垫,也没有空调和暖气,有的只是冰天雪地,以及冰天雪地里保卫祖国建设祖国的钢铁意志……
不大工夫,旁边竟有人发出闷雷般的鼾声。
连长一看,这哪行?人一躺下,就很可能起不来了,不出两小时,恐怕要冻成僵尸!他顿时火了,腾地站起来,抡着胳膊,像一名演说家,大吼起来:
“不行,不能躺下一一你们想出身未捷身先死吗!……”
我:“是‘出师未捷’……”
“哦,小路同志说得对一一是出师未捷,谁想死?!”
谁都不想死。
连长是真急了。他命令道:
“全连注意,都给我起立!听我口令一一打背包!”
全连战士手忙脚乱,纷纷把背包又打起来。
“坐下!”
大家都坐在刚打好的背包上。
“唱个歌吧,我起头一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一一齐步走!”
连长最喜欢唱的几首歌,这是其中之一。
这边,歌还在唱着,那边军号声就响了起来……
一一是我们的军号!
一一是预先约定的号声!
大家立刻欢呼起来:
老部队,老部队!

责任编辑:白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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