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满释放前19个小时,他突然死了
在此后多年中,我通过整理犯人档案知道了更多犯强奸罪入狱的犯人,特别是知道了多达数十起强奷案的受害人竟是犯罪者的亲生女儿或其他亲属,于是我有意与这些人接触,想知道他们侵害自己女儿的原因,特别是长期持续的侵害。
这是齐红监狱系列的第四篇,前三篇分别是《监狱性事》《监狱逃杀》《为了完成狱友的遗愿,我在监狱里多待了一个月》。
一个男人之恶
作者:齐红
在我离监室还有一步距离时,监室内喧哗的声音突然像被风吹干净了静止下来。当我接着一步跨入监室门口,正看见鞋匠刘万山手捧信纸、两眼直瞪前方,身体如一块木板扑倒在地上。
瞬间,监室内的喊叫声再次涌起,我返身冲走廊里的值班员喊“快去叫医生。”然而,似乎是命中注定,鞋匠刘万山在他还有十九个小时就刑满释放之际突发脑溢血死了,他在一个小时前还兴奋地说回家过六十二岁生日去。
一
我在入狱服刑的第二年调到了监区勤杂组,这个组有十几个犯人负责监区烧水、理发、仓库以及清扫大院。鞋匠刘万山的改造岗位是修鞋,他每天早饭后就把修鞋工具摆到院子中靠理发室的角落,那儿有阳光还避风。
我到勤杂组后刘万山还有五个月就刑满释放了,我只知道他已在监狱中服刑了十四年。服刑时间这么长的犯人在监区里还有十几个,一般都是被判处无期徒刑或死缓的。我也被判处了无期徒刑,知道按法律规定必须实际服刑十二年以上,想到要在监狱里过十几年,顿觉这辈子已没意思了。不过再看看已在监狱里度过十四年时光的刘万山,每天看到他坐在角落里边晒太阳边修鞋,精神头十足,自己又似乎轻松了点。我有时看着刘万山修鞋之余点上根烟、面露惬意的用滑溜溜的目光四处张望时,心想如果他没穿这身灰蓝色的囚服,就是一个坐在街边修鞋的鞋匠。
刘万山个子不高很瘦,黑乎乎的脸上满是皱纹,给人感觉他的脸总是洗不干净,嘴里一口还算白色的假牙与他的脸很不谐调,像是嘴里镶嵌了一块瓷砖。但刘万山的眼睛却乌亮冒光,经常令我联想到一只猴子蹲在哪儿观察情况。实际上刘万山干修鞋这活儿在监狱里挺吃香的,犯人们找他修鞋怎么着也得递支烟、给包方便面或其它东西,否则他就把什么表示也没有的人要修的鞋扔在角落等上半月或一月。有时队长们的鞋或皮包什么的也让刘万山修,还常把家里的鞋拿来,刘万山这时就有了笑容,非常勤快麻俐地干活,精心仔细地完成任务,还包括把队长的鞋上油擦亮。
正因为如此,刘万山的神情有些与其他犯人不同,很像镇上给领导开车的司机常有的傲慢。
二
这个月又到最后一天了,按规定要清监,即要把每个犯人浑身上下都搜一遍,再从监室到仓库彻底的翻个底朝天:重点是清理刃具、绳索、药品、黄色书刊以及其它违禁品。这种每月一次的清监也叫安全大检查。每到要清监的这天,队长就从各犯人班组抽出一些人分为各个检查小组,在队长的带领下按照片区分工负责进行清理。
清监让犯人参与,不仅是要搬东西,主要是监狱认为犯人最熟悉犯人,知道和了解犯人们彼此的习性。比如有犯人把缝衣针藏在卫生纸里,队长就检查不出来,而犯人们就知道有人把私下保存的针藏在卫生纸卷中。一根针还不算什么,如果一旦有人私下藏有刀具和现金以及便服,就有可能发生自杀或他杀事故,也有可能是为逃跑做准备。
我被分在检查生活仓库这个组,这个组的活最不好干。几百号人的个人物品都集中在这里,每人一个箱子加一个包,很像火葬场存放骨灰盒整齐地摆放在一层层的架子上,一个个箱子和包清查起来十分费劲。
这次清监与以往不一样,先是以各犯人监舍为单位排成一队进入仓库,将各人的箱子和包拿到院子里摆好,人再集中到院子另一边接受搜身,同时其它检查小组开始对各监室清查。
刘万山的个人物品除了一个箱子,还有几个装满了的蛇皮袋,这些东西是他分几次从仓库里搬下来的,尽管这连番折腾让刘万山累的气喘吁吁满头冒汗,但他似乎显得很兴奋。
队长见刘万山的东西如此多,神情似乎有些怀疑。他让我和另一个犯人过来专门清理检查刘万山堆在地上的箱子和袋子,吩咐让我俩检查的仔细一点。
我俩先打开箱子,把箱子里的衣物一件件拎起来仔细检查,箱子里还有几封信件,我也倒空看是否藏有刀片或针等。其实这类违禁品即使有刘万山也不用放在箱子里,他修鞋装工具的工具箱里有刀又有针。
接着是检查另外几个蛇皮袋,当我俩把袋子里的东西都倒处来后,连队长也吃了一惊:大约有几十件各种便服,还有几十双半新不旧各种各种的鞋,另外就是一些毛巾、肥皂、袜子、手套,居然还有几斤花生米和十几袋放便面等等,这些都不是违禁品。
队长指着小山一般的衣服堆问刘万山:您想干什么,还有两个月就要回家了收这么多破烂去卖?
刘万山站在一边吱吱唔唔说这些东西是出狱时带回家的。队长没有好气地说打了十几年劳政还是这习气,你出监狱后到大街上的垃圾箱里看看。
刘万山见队长没有要没收这堆东西的意思,赶紧把东西往怎子里装。对快要刑满出狱的人,只要没犯大的错误,队长往往就睁只眼闭只眼放过去了。刘万山在监狱里十几年,已完全了解队长们对这类事的态度。
三
鞋匠刘万山是山东莱阳人,他告诉我出了监狱往东边走一百里就到家了。刘万山跟我拉家常这天下雨,他不用摆修鞋摊儿干活。
据刘万山说,他有老婆和两个女儿,但他又很快把话转到他的四间大瓦房以及曾养过的两头猪和三只羊还有几亩承包地上去。他还告诉我到了冬天农活停了就到镇上去摆摊修鞋,里里外外全加起来一年也能收入两、三万元。在闲聊中刘万山语气兴奋地对我说,马上就熬到头了,回家后把房子修一下,再养几头猪和羊,把承包地拿出二亩种菜,日子慢慢就好起来了。
聊到这儿他还攥起拳在脑前晃了晃说,虽然在监狱里十几年,但能吃能睡身子骨没毛病,干地里的活儿还行。
我问刘万山你犯了什么事这么严重,弄了个死缓差点把命丢了,是打死人了?
他看我一眼低下头把鞋脱了磕了磕才说,就是和女人之间点事儿。接着他话一转请我帮个忙给家里写封信,告诉他老婆下个月就回去了,让他老婆抽空来一趟捎些东西回去。我想到了清监时他攒的那几袋子衣服和鞋,觉得这男人在监狱里十几年了还想着过日子,没像其他人那样破罐子破摔。
回到监室我找出笔和纸,按刘万山的口述给家里写了封信,然后还倒贴了信封和邮票,把写好的信递给他,让他送到队长办公室检查。
刘万山从办公室回来后眼神闪烁不定,瞟着我似乎想说什么。我问他还有什么事,他定顿下放低声音小声说还要让我帮个忙,让我帮他写个检举信,揭发组长违规违纪。他说组长在五年前整过自己,现在不怕他了,要向队长揭发组长的十大罪状。
我一听连忙摆手告诉刘万山这事我可不管,监狱里能有什么大仇,都是鸡毛小事。我说你马上要回家了,高兴还来不及呢,记这些陈芝蔴烂谷子干什么。
四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到了七月份勤杂组扫大院的犯人杜家玉也要刑满释放。杜家玉五十多岁脑子有点问题,平日常被其他人耍弄寻开心。我看过他的判决书,内容挺繁杂的:小偷小摸,寻衅滋事,调戏妇女,毁坏他人农机具,还有放火烧麦秸,总共犯三个罪合计判了十二年。
那天早晨队长拿了一套半新不旧的衣裳和一双鞋,叫杜家玉放下扫帚别扫院子了,说杜家玉你今天就不用再吃监狱的饭了,换上这套衣裳拿着路费回家去。正在扫地的杜家玉听队长说要放他,边后退边摆着手喊不回家,然后丢下扫帚跑到树下紧紧抱着大树哭着叫喊坚决不回家。
监狱里常有刑满释放的犯人到了日子死活不走,这些都是些年龄大无家无业、无儿无女的犯人。这些人为了能留在监狱不出去,入狱后就故意违反监规纪律闹事,有的还明目张胆的做出一付要逃跑的架势,目的就是逼监狱给他加刑,拖长服刑期。我就见过一个犯人还有三天就要释放了,晚上他趁人都睡着了拿小板凳换个敲头,最终法院以犯故意伤害罪加到七年。
杜家玉也是一个光棍,父母都不在了有两个妹妹远嫁到东北不知音信。因此杜家玉再傻也知道在监狱里能吃饱饭,有床睡,受人欺负了队长还要管。
就在杜家玉抱着树哭闹不走时,在一边缝鞋的刘万山站起身冲上去朝着杜家玉屁股踢了一脚,他用力拉扯杜家玉的胳膊往一边拖,接着又上去几个犯人摁住挣扎不休的杜家玉,把他抬到监区大门外。据刘万山说,他和几个犯人抬着杜家玉送到了内管门口,再往前十米就是监狱大铁门,释放的犯人都要从那儿出去。
刘万山气呼呼地骂道,那么个彪子还想留在监狱里吃闲饭,让他出去要饭去吧。
我站一边看着刘万山想,这人不善呀,十几年什么也没改,出去也少不了麻烦。
五
时间一天天过去,刘万山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度日如年。他每天早早的就把修鞋摊摆在院子里,每过三分钟就抬头瞅一下大门口,等着队长喊他的名字去接见处。
这天上午队长把我叫到办公室,让我把刘万山的档案和判决书抄写三份,我知道这是要释放刘万山了。每逢放人的前几天队长都会叫我去办公室抄档案,有时还让我整理其它材料。至于抄三份判决书,分别是送达被释放人住地公安局和检察院及省监狱管理局。以后各监区都配置了复印机等办公设备后,判决书不再用犯人抄了,但其它材料还得让犯人整理。我因为有文化,经常被叫到办公室干这种活。当然,之前被队长告诫注意保密,不许告诉其他犯人相关内容。
刘万山的判决书主要内容是:某年一流浪女性留置于刘万山所在乡镇后,在他人劝说下尚未成家的刘万山娶该女为妻。后该女先后为刘万山生下两个女儿……
当时的刘万山家境不好,在冬天去镇上修鞋挣钱时遇到了一个女性流浪到此,在一些人的劝说下刘万山一分钱没花就娶了个媳妇,当时那个流浪的女性已经有孕在身,不久就生下了一个女孩。过了几年刘万山的妻子再次生下了二女儿,刘万山为此十分生气,经常打骂其妻对两个女儿也不关心。
在其大女儿长到十一岁时,刘万山即对大女儿进行了奸淫,并在其后多年中继续奷淫大女儿,直到大女儿在十六岁时被迫找对象嫁人以摆脱刘万山的纠缠。然而刘万山为满足私欲千方百计阻止大女儿嫁人,至使其大女儿绝望喝农药自杀。
在刘万山大女儿自杀后,刘万山不但没有悔过,反而又继续施恶奷淫了正在上小学的小女儿,直到小女儿向学校老师哭诉,刘万山奷淫其两个女儿并至大女儿自杀的罪恶才受到法律制裁。
看了刘万山的判决书尽管我十分惊愕,但不明白法院对他判处死刑为什么缓期两年执行,难道这还不算罪大恶极?
整理完刘万山的释放材料走出办公室后,我走到院子里见刘万山坐在那儿悠然地翘着腿在抽烟。我想起有个队长在退休临走时说过一句话:有的人自被抓那一刻即悔过了,有的人在监狱里关一辈子也改不了。
在此后的多年中,我通过整理犯人档案知道了更多犯强奸罪入狱的犯人,特别是知道了多达数十起强奷案的受害人竟是犯罪者的亲生女儿或其他亲属,于是我有意与这些人接触,想知道他们侵害自己女儿的原因,特别是长期持续的侵害。
在和犯强奸罪并侵犯对象是女儿的犯人接触中,他们普遍说到一句话“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些人都表过出一种观念,女儿早晚是别人的,是泼出去的水,自己占有也是理所当然的。有个当过教师犯人对我说,我没偷没抢没杀人放火,就是把自己生的孩子睡了,不就是睡了一个女人么?你到历史书里看看去,几千年来都是如此,这是民间传统习俗。
后来我从监狱出来后也一直关注这个问题,在我对中国社会观察行的十几个省份走访中,每当提起这件事人们并不惊讶,还能顺口说出谁谁睡了自己的女儿。
我想,刘万山奷淫自己女儿一事在社会中并不是偶然所为,他一定在生活中听到或知道有这种事发生,而且当事人并未受到惩罚。
六
这天又是个蓝天上飘着白云的好天气,院子里几百号犯人按班组坐好等着开饭,监区院门口值班员走过来喊刘万山接见,听到值班员叫自己的名字刘万山一个高跳起来,告诉我替他把饭留好,撒腿就往监舍楼上跑。有人说明天就回家了还不舍得一顿饭,有人接话说鞋匠是监狱的饭吃惯了,他老婆做的饭不一定对口呢。大家一阵哄笑。
说话间刘万山扛着两个口袋走出楼门,在两个口袋之间只能看到刘万山迈着碎步的两条腿,引得犯人们哈哈大笑。管理发的犯人说鞋匠在监狱里可算发了财,没见过从监狱里大袋小袋往家里搬东西的人。
我知道刘万山扛的袋子里还装着个西瓜,昨天监狱发西瓜两个人一个,刘万山和我商量西瓜就别弄开了,给他接见时让老婆带回去。他说等见了老婆肯定有花生米,回来给我分一半。
我没说什么把西瓜给他了,但我觉得他老婆未必能来,天下哪有心胸这么大的女人。
对刘万山他老婆还能等着刘万山回家这件事,勤杂组大部分犯人都认为不可能。他们说三年两年还能等,现在都快十五年了,他又不是出国发财谁等他呀,人家还要活呢。
有人说那也不一定,每年刘万山老婆都来看他一次,这说明还等着刘万山。
吃完午饭大家都回到监室,我把刘万山的饭放到碗柜里,当人们都坐在床上闲聊时,刘万山气势昂扬地回来了。他一手拎着个塑料袋里装的大馒头,那馒头看上去至少有二斤重,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一封信,高兴的两眼放光。坐在我身边的一个已在监狱里九年的犯人碰我一下小声说,拿那么大一个馒头回来不对劲呀,可能有事了。
七
刘万山从碗柜里拿出午饭,咬了一大口馒头说,我老婆和我小闺女一块来了,十来年没见到闺女了,猛的一见还认不出来。
有人问刘万山你闺女出嫁了吗,你可省了掏嫁状钱了,又拣了便宜。
刘万山几口吃完了馒头,又把菜汤三口两口吞下肚,习惯性的伸手抹抹嘴,从兜里掏出那封一进门就握在手里的信封,走到我跟前说还得请秀才帮着念一下。
我从刘万山手里接过信打开,见刘万山站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满脸笑容地等我念信,我看了看其他人,也都看着我想知道信里写着什么。
我开始念道:刘万山你这个畜牲,你怎么还没死在监狱里,这次和俺娘一块到监狱来,就是为了告诉你死了回家的心吧。你害死了俺姐又祸害了俺,俺恨不能把你这个畜牲千刀万剐砸成肉酱。以前俺娘来看你是因为队长好说歹说,说是为让你在里边不闹事好好改造。实话告诉你吧,俺娘早就嫁人了,你就别痴心妄想了,你个该死一万遍的畜牲还有脸回家……
念到这儿我突然感到监室里安静下来,一切都静止的就如包在石头里一样。我抬起头看着刘万山,只见他眼睛直视前方,脸色煞白,身体一动不动。我连忙把信塞到组长的手里说我尿急去厕所,你念吧。
我急急忙忙走出监室,听到身后有人喊刘万山,接着监室里的声音躁杂起来。我迈着急促的脚步继续向厕所方向走,我不仅是在念信之中强烈感受到了写信人的高昂愤怒,它令我有了相同的情绪,也同样感觉到了刘万山由兴奋、期待变为惊愕、绝望的过程,这两者都成为了我的困境。
然而,我又止住了逃离困境的脚步,我不能在任何一个人处于绝望时以逃离作回避,这是怯懦也是不道义的,尽管我内心明白也期待着刘万山受到惩罚。
当我转过身去重新走到监室门口时,正看到刘万山手捧信纸,身体向前扑倒在地上。
在刘万山被勿勿奔跑上楼的犯人医生们抬走以后,我又重新站在监室门口,仿佛这里可以重新作一个选择,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走进监室躺在床上睡午觉。
我站在监室门口向屋里看去,看见一群人围在桌子傍边看边议论刘万山带回来那个巨型馒头。其实当刘万山兴致冲冲拎着盛馒头的袋子走进监室时,我看到那个馒头时心里就有了异样,感到这个大馒头会带来问题。我听到资深犯人说过,如果谁在接见家人时带回来的馒头或包子里有干草,就意味着家人和这个犯人断绝关系了,它寓意干草是喂牲畜的,他已经不再是人。
我走到桌子前,看到组长把馒头从塑料袋中拿出来在手里掂了掂,问大家搿开还是不搿开,组长问了几遍没人说话,似乎这个馒头跟自己有关。人们纷纷走到自己的床前,有的走出监室。
我看着被组长重新放在桌上的馒头,想到这个馒头是对刘万山的另一重惩罚,感到在法律之外还有另一种紧追不舍的诅咒,明白了人们不敢搿开馒头散去的原因。
第二天早晨我到院子里去扫地,走到装垃圾的车前看到已掰开的馒头扔在车里,馒头里确实装着干草。
2018 年 8 月 3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