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迁20年,他们的生命像野草一样生长 | 方行专栏

故乡同辈的人也都跟别处的生命一样,在迎来了茂盛的壮年以后,不可避免地迎来了衰落,旧去新来,而新的一代也自幼年走向了青青壮年……故乡的轮回,表面看来,跟外界的翻天覆地没什么关系,实则血肉、筋脉俱相连。

▲渡口

故乡的平民英雄

作者:方行

关于《渡口编年》,导演郭熙志是很有野心的。

他的野心不是说,要为故乡立传,指望世人都知道有个地方叫铜陵,铜陵在江边上,江边上有个渡口,渡口有140年历史了,正是围绕着这么个渡口,生活着那么一些可爱可敬的普通人,拥有野草般的生命力。与此同时,故乡同辈的人也都跟别处的生命一样,在迎来了茂盛的壮年以后,不可避免地迎来了衰落,旧去新来,而新的一代也自幼年走向了青青壮年……故乡的轮回,表面看来,跟外界的翻天覆地没什么关系,实则血肉、筋脉俱相连。

诚然,《渡口编年》之《贺家》篇,承载了上述表达。然而,在看过《周家》篇之后,思及还在制作中的《陶家》和《故乡》,郭熙志所要着力的地方,似不止步于此。不妨说,郭导期待《渡口编年》系列能有更深远的呈现。

故乡的景、故乡的人,放在任何年代里,都是个永恒的话题,不论它在我们心中所勾起的记忆,是破碎苦涩还是恬静美好。而由故乡的景与人所构造出来的种种情状,这个蕴藏了“你从哪里来”之答案的源头地,所给予出的思考、追问,不是郭熙志在拿着摄像机对着家乡拍摄的一刻就能回答的。

他一年年地归去,一年年地带着影像资料离开,慢慢的,拍摄的心态也发生了转变。郭开始渴望,渴望影片能抛却虚渺的时间,走向厚重,最好,有文学层面的无言震撼;不无矛盾的是,他也希冀影片能守住时间,走向深远,最好,留住一个以小见大的故事,分享给故乡。这点野心,一如他在《一席》所讲的那样,“其实讲的是社会结构”,“转型社会的人生和人心”。

那么,《渡口编年》,做到了吗?

《贺家》篇,贺国平,从1998到2012年,他一生里的其中十五年,呈现在镜头下,观众也就只看到了一个居家男人的日常。做饭、炒菜、打扫卫生、喝点小酒、打打牌,照顾瘫痪的老丈人……真叫一个啰嗦、平白,没有故事。当然,不要忘了,这个“没有故事”的人生故事的开始,他是渡口的承包人,开船一趟趟在江面上往来,背后是国家的股份制改革、无数家庭下岗的仓皇。若这些都可转成文字,对于有笔力的人,还是很能写出一个中篇来的。

▲贺国平不足四平米的厨房

2012年12月4日,贺国平去世,年仅55岁,导演也断断续续地跟拍了他的妻子和儿子一直到2018年。片末,导演去墓园祭拜故人,但见崭新的高铁在墓地外飞驰而过。接着,想来也是在后期的剪辑中情难自禁,续了一段:回放拍摄之初,给贺国平拍照的一幕,那飘荡在故乡的江面上的梦一般的渡船,以及岸上等船的人们。那一张张面孔,又是多少个家庭的故事?但这些普通人,多半是面目模糊的。

历史没有那么多空白,可以给一个个平凡人,一个个平凡家庭,也来留下他们的故事。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多生动的比喻。然而,现实里,多少个这样的细胞能突破王侯将相所垄断的舞台,成为史诗呢?平民史诗?笑话了。有多少平民有机会写下过?所以,郭本人自嘲说,这是“平民死诗”,是一首挽歌。

挽歌与否,得先把片子看完。片长4个小时有余。坐在屏幕前,的确有点长。但若放在一段真实的人生里,别说十五二十年,即使是一生,也只似某个瞬间。镜头下,日子鸡零狗碎,如果不是一小段时间以后字幕打出新的年份,作为观众,还真有点懵:哦,原来又一年过去了。由时间轴去串联一组组画面成片,未免显得碎,碎得让人无所适从。这种无所适从,就像片子里的其中一幕,贺国平一手拿着锅铲,一手端着做好的一盘菜,左右转身,愣是一时不知道该放哪儿,只好自言自语地道:“我这一下子怎么不知所措了呢”。

就这样,琐碎接着琐碎,日常拼着日常,没有大的喜,没有大的哀,贺国平的十五年光影,从最蓬勃的青年走入了颓靡的中年。再多的狂野,也成了心底的一声叹息。叹息里,有回味,也有“就这样接受吧”的无奈。其中,有一幕,在厨房里,贺国平一边磨刀切菜,准备着下厨,一边道:“我现在主要想出去,出去做点事情,不想老死在家里,你觉得我还比较正常,我觉得我已经心理变态了”。

没错,贺只是个普通人,却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普通人。拍摄之初,98年,处处是下岗工人的艰难时刻,贺国平承包了渡口。那时,乡亲都觉得日后他是要成为大老板的。但是,生活并没有朝这个方向发展。七个月以后,贺交不起承包费了,自此,渐渐成了家庭主夫,妻子徐金兰在外开出租车补贴家用。夫妻俩只有一个儿子,名贺奂。

▲贺国平儿子

2002年,离股份制改革实施没几年,下岗的工人也许都还没能真正找到活路,肯德基来了。它的入驻,是社会发展进一步加速的信号弹。很快,世界日新月异,一天天地在建设发展的浪潮中拥有了新样貌:名字莫名起得欧化的楼盘,越来越庞大的车流……一家人的日子,照常过着,却好像有哪个零件,阻滞了它与世界同步。

最为瞩目的,便是那幢多次出现在镜头下的“厂区治安联防队”大楼。不管外面如何翻天覆地,这里却好像静止了一样。年年复如是。表面看来,没什么新意。但里面的人呢,一春去了夏又冬,老去的正在老去,要长大的,也就这么长大了。

最终,联结外部世界的变化,发生在躁动的内心。物如旧,人、人心,却还是多少会变动的。这么一来,贺国平的“不变”,倒是有点愚顽之下的可贵了。贺热爱做饭,能以艺术家的心思去煎饼子;也喜欢打牌,往牌桌边上一坐,投入得很,有着战场将军的起落气魄。此外,他对老丈人的悉心护理,做到了一般儿女都无法做到的精心照料。这一点,往小里说,是他本心善良;往大里说,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某些精神,在他身上有最切实的传承。

再后来,时间来到了2018,郭熙志再次来到。镜头之下,贺家人去楼空,门窗拆去,贺做了几十年饭的灶台,残旧破落。一切,都只留了个空壳子。这一幕,空掉的,似乎不仅仅是曾经住在里头的故人,也还有那不知道是否真的被镜头留住了的记忆。走了十几年的故人家门前,忽而就这么失了回访的意义。那一刻,郭自言,“再也回不去了”。那一日,离贺国平去世六年了。

然而,到底是故乡,终归是故乡的故人。片末处,导演加了段回放。这段回放很是抒情,先是当年在渡口前拍照的贺国平,然后是雾气蒙蒙的江面、船、岸上等船的人,配乐之下,似乎一下子抹去了中间那20年的急剧转变。似乎,最末这一段的抒情调子,才是作者心底所封存的故乡。故乡的韵味,仍是当年模样。

的确,郭导所能记住的贺国平,是那个能在招待亲友的饭桌上,来一句“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的贺国平,文化水平不输一般人;他是儿子长大了要去当兵,妻子哭,他则表示理解支持的父亲;是那个提起初恋语气为之宛然的中年男人……他是平凡的,在当下所谓的都市精英眼里,他的人生没什么值得一提,然而,贺身上具备一些极为可贵的闪光点,而这些闪光点,触动导演说出了”他是我人性的老师”这样的话。至于本文在标题上所用到的“英雄”一词,平民英雄,其实,英雄背后,哀凉大于荣誉,请从这个层面去理解何为“故乡的平民英雄”吧。

▲贺国平开轮渡

一句话,世界总是要变的,有什么能真的静止呢?故乡亦然。人呢,也总是在生长着的。只是,生长到了一定的阶段,便要走向衰落。这二十年里,贺的生命,从繁盛走入了衰落;而他所处的世界,却掀开了最澎拜的一页,无不在躁动中越发旺盛,越发急不可耐地走向了壮大。

贺奂,也度过了少年时期,像自己的父亲当年那样,开始以成年人的姿态面对生活。但是,他所面对的现实是,过去为女孩子打一架,女孩子就会跟着走,如今,女孩子掂量着口袋里的钱多钱少决定跟谁走。

一代人有一代人结。

郭导说,他相信时间的力量。请问,时间,到底给什么赋予了力量?赋予了什么样的力量?能解开这样的结的,可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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