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二椅算布景吗?中国戏曲舞台到底需要怎样的布景?
过去戏曲舞台布景中的自然主义形象是不少的,布景不顾是否能与主题紧密结合,是否能帮助表演,只是片面地追求齐全,追求“真实”的现象,在全国许多大城市中相当泛滥。主要的原因,恐怕是设计者没有好好地了解传统。
我们民族艺术中的优秀传统,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是提炼的、集中的,是很富有表现力的,它与自然主义没有丝毫关联。如果认真地学习和继承了传统的精华部分,就会使布景艺术更能发扬光大,就不会走上自然主义的歧途。
从整个戏曲方面来说,是有很丰富的传统可以继承的,究竟在舞台布景方面,是否也有传统可以继承呢?
中国戏曲过去只用了一些如一桌、二椅、布城山片、帐幔以及由人掌握的车旗、水旗、风旗等。有人说,这些就是中国戏曲舞台布景的传统,现在应该在这种基础上顺着它的规律去发展它。
谭富英之《空城计》
又有人说,这不能算是布景的传统,这只能算是大道具,不起舞台典型环境作用。如果要按这样的一些东西去发展,就会捆住设计者的手,就会阻碍发展的道路。
的确,中国戏曲在编剧、表演、音乐各方面都是有很悠久、很深刻的传统的。如果把过去一桌、二椅、山片、布城等都不算布景,布景就没有什么传统可言了。
明代张岱在《陶庵梦忆》中所说的《唐明皇游月宫》,清初李渔《十种曲》中的《蜃中楼》,我想前者只是一种特技的表演,戏剧性是很弱的,后者也只是在许多场次中用一场景而已,而且都只是偶然一现,既传之不远,也统不起来。很难说它是戏曲舞台布景的传统。
那么,我们说戏曲舞台布景工作者应该学习传统,究竟应该学习什么?又怎样去学习呢?
姚玉芙、梅兰芳、李斐叔、姜妙香、齐如山与《俊袭人》布景
我认为舞台上一桌、二椅、布城、山片等大道具,算不算布景传统,姑且勿论,但它们在舞台上还是起了一定的作用的。比如,人站在桌上就算登山,椅子横就算窑门,这些象征性的道具用法,通过演员的表演,总还可以唤起观众的联想。
再如,因表现战争的攻守而用布城,因元帅升帐而用帐幔,它也可以起一些环境感的作用。不过,用这些不够逼真的物象,常常只是看惯了戏的人才能感到它是山,或是窑门,这就很需要今天的设计者去加以改进,加以发展。同时这些大道具都不是随便使用的,必须在剧情十分需要的时候才拿出来,这种既洗炼,又灵活的装置手法,自然主义是无法渗入的,设计者尽可以根据这种洗炼与灵活的精神尽量去发挥自己的创造。这是第一。
第二,更主要的是:我们学习传统,并不只是学习布景的传统,而是要学习整个戏曲的传统。中国戏曲的特定形式,是综合中国的编剧、音乐、表演所形成的。戏曲中的剧词,都是诗词的组合,它配合着中国吹弹与打击乐器的音乐伴奏,使得演员的歌唱更加响亮,舞蹈更有节奏。戏曲中的故事情节、人物性格,都是凭借着这些诗词、音乐、歌舞表达出来的。它一方面概括力很强,典型意义很大,但同时又是与写实风格相距得很远的。像这种戏曲形式,难道还能容许布景在演出中搞自然主义吗?
梅兰芳曾用之门帘台帐及桌帷椅披
可以说戏曲布景艺术中自然主义的产生,往往是设计者没有学习戏曲编剧、音乐和表演的结果。当然,我们说布景工作要学习戏曲中的编剧、音乐和表演,并不是要求每一个布景设计者都同时又是剧作家表演家、音乐家,这是不必要的,同时也不大可能。但设计者对戏曲的编剧、音乐和表演,却不能不有所钻研,有所了解,有所体会。如果中国戏曲中的布景只是按话剧布景那样去布置,这是不难的,难就难在要布置合于中国戏曲编剧、音乐、表演的布景。这三者中尤其对表演应该有较深入的研究。因为戏曲是以表演为中心的,戏曲中的主题思想、人物性格,都要靠表演来传达给观众。而我们的表演方法,又与话剧、新歌剧有那么大的悬殊,稍一不慎,布景与表演就会有抵触,就会破坏剧情。
第三,也要向中国传统绘画的创作方法学习。中国绘画在创作方法上,确实有很多地方值得布景设计者学习。
例如:中国画的构图,很讲究“空灵”,一幅画不能画得满满的,必须留有不少的空白。所谓“有笔墨处易学,无笔墨处难学”,正是说明空白处不是很容易留出来的,必须经过十分审慎地作好所谓“计白当黑”的规划,使空白处更耐人联想,耐人寻味。舞台上主要表现的是演员舞台布景构图,首先必须替演员留好空白,好让演员演戏。这种空白的留法,更需要设计者根据主题思想,运用自己的巧妙构思。
有这么一种布景:尽量求高、求大、求多、求全,应有尽有,把舞台上挤得密不通风。这种主从倒置的搞法,是会压缩表演的,是会使演员感到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所以设计者该考虑到中国绘画的创作方法,尽量使舞台环境“空灵”一些。所谓“空灵”,并不是空无一物,而是应该考虑在很少数的装置里,传达出具有广大的典型意义来,不遗漏一点必要的东西,不多余一点不必要的东西,帮助表演表达主题,而不妨碍表演的动作。这种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是与自然主义完全相反的。
其次,中国画是很注重“神似”的。所谓“绘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就是说绘画不必为物体的外形所拘束,应该“形神兼备”,有时还应该“遗貌取神”,更多地揭示对象的精神实质。
张云溪、张春华之《三岔口》
以画树来说,几条垂柳,就表现了柳树摇曳潇洒的风姿,几枝松针,就表现了松树坚挺葱郁的气象。真正的柳条松枝,并不如此精简,如此动人。经过画家刻意描写,便把它内在的丰神,提炼到应有的高度。
而且有时画家不惜改变原有物体的颜色,赋以自己感情中的色彩,使主题更加鲜明,画面更加生动。这种手法是现实的、简练的,同时也是夸张的,是很富于浪漫意味的。它的目的,无非要取得“神似”。
我们常常看到有些布景中的山就像是真山,水就像真水,树就像真树,“形似”极了,但索然寡“神”。所谓“神”并不是一种什么不可思议、不可捉摸的玄曲妙,而是经过艺术家把无数观察中得来的事物,加以高度提炼和概括的结果台这种“神似”的手法,在中国戏曲的整个演出中,随处都是可以看到的。
假如布景成了自然的翻版,就会与整个戏曲的演出风格不协调,当然也就会与这种“神似”的要求背道而驰。还有,中国画的画面很注重突出主要物体,画家对主要物体,总是想方法使它特别突出地呈现在观众眼前的。我曾看见清代任伯年一幅花鸟画。那幅画有山石,有花树,有三只小鸟。绝大的篇幅,都让树与石占去了,但画家主要的意图,却是要表现画上的三只小鸟。画家用不同的色彩把小鸟和树石分开了,而且把小鸟的颜色处理得浓一些,树淡一些,山石更淡一些,使人一眼望去,就看见两只小鸟很安闲地歇在树枝上,一只小鸟正在向上翻飞求友的生动神态。如果画上仅仅是几只孤零零的小鸟,没有树石,是没有这种效果的。树与石既增强了美感,又不妨碍小鸟的突出,画家把他自己所要体现的意图体现得恰到好处。相反,我在一个画会里看见一幅较大的山水画,当时画这幅画的画家也在这里,我说这幅山水画画得不错,不料这位画家却说这幅画是表现人物的,我很惊异地问人物何在?经过这位画家的指点,果然在松群石罅里发现了挖矿、推车的人,而且也画得不坏。但这些人物都被山石与松针湮没了。这样,尽管画家的绘画技巧如何高妙,仍是没有很好地体现出他自己的意图。
我为什么举出以上两个例子?因为中国戏曲的整个演出,主要是应该突出人物表演的。如果布景过于繁重,或是布景的色彩过于鲜明,过于华丽,就会湮没表演。这并不是一定要把布景搞得瘦骨嶙峋,暗淡无光,才算突出了表演。
梅兰芳之《太真外传》
比如任伯年所画的那幅花鸟画,虽然突出的是三只小鸟,而画面的花与石却画得非常丰满而生动,因为画家把主次的关系处理得非常恰当,花与石不唯没有湮没小鸟的存在,并且使小鸟更加鲜明了,而花与石自己也起了很大的美感作用。如果设计一场富丽堂皇、惟妙惟肖的布景,却和那幅山水画一样,要使观众到布景中去觅寻人物表演,这种布景是失败的。
我们戏曲中,过去曾出现过脱离传统表演的魔术性的机关布景,曾出现过唯美主义、形式主义的布景。这些也都不是我们中国戏曲舞台中所需要的布景。我想,我们要发展戏曲中的布景艺术,必须首先向传统运用大道具的简练精神学习,向传统好的编剧、音乐、表演学习,向传统绘画的优秀创作方法学习。
(《戏剧研究》195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