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首届全国教师文学作品大奖赛李润森作品

我的务农经历(一)

李润森(北京)

1968年6月12日,我结束了十年的校园生活,回到农村,成为一名正式村民。后来我听人说,我们不叫“农民”,应该叫“回乡知识青年”。

我从回乡劳动到当“队派教师”虽然只有短短半年的时间,却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和终生受益的历练。

拔麦子

过了今夜,明天就要去生产队拔麦子了,我躺在炕上,难以入睡。心中默默地重复着父亲的嘱托:“要穿长袖衣服,免得麦芒扎胳膊;揽到手里的麦子不要太多,不然会胀把;不要总是那一条腿在前,要倒步,不倒步时间长了会拉胯的……”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低沉、坚定地叫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天刚蒙蒙亮,父亲叫醒了我和姐姐,带着姐弟俩来到今天拔麦子的地块——二百四。

“二百四”指得是地块的长度,二百四十弓长。一弓五尺,二百四十弓就是四百米。我村最长的地块是“二百八”,这两块地是社员炫耀、叫阵的场所。比试薅苗、耪地、zhāo棒秸、拔麦子……地头长,胶泥土质,没点儿功底的谁敢较量。

拔麦子,按老规矩,自由结组、抓阄认档儿。大多数是以家庭为单位,以便相互帮衬,各不嫌弃。

父亲、姐姐和我为一组,父亲领腰儿(把两把麦子头对头拧一下,铺在地上,把拔下的麦秸压在上面,等待捆扎),我扶腰儿(抓住麦腰儿的两头,把一抱麦子捆结实),姐姐“烧火”——帮衬,一人一垅,开始了家家户户心中暗暗地“决斗”。

我信心满满,按照父亲的口诀:“下揽(越往下越易拔),小把儿,快扽(顺势甩掉麦根上的土),倒步,勤磕哒(把拔下的麦根摔向足弓处,甩掉麦根上的土)。”不到一个小时,整块地里前前后后,到处是人。

开始还算顺利,在尽到扶腰儿义务的同时,还能时不时地帮帮姐姐,不免沾沾自喜。

慢慢地,日上三竿,饥肠辘辘,干渴难耐,精气神儿业已损失殆尽。望望地头儿,还很遥远,看看后面,比我慢的已寥寥无几,我心中起急,开始乱了阵脚。

我把麦垅的麦子大把大把地揽在怀里,试图一下拔掉很多,可事与愿违,越着急越拔不掉。一大把麦子在手掌中哧溜哧溜地打滑,发出吱吱的、刺耳的响声,任凭怎么哈腰坐屁股也拔不掉,不一会儿,两手都已勒出大大的血泡。满头的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流,摸摸脖子,沙啦沙啦的满是盐粒儿,一哈腰,汗滴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 一不小心流进眼里,我本能地用胳膊一抹,汗水和沙粒儿一掺合,又煞又磨,心急火燎,手足无措。屋漏偏遭连阴雨,正在我急得转圈的时候,一不小心,一根麦芒划过眼球,钻心的疼。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中焦急、沮丧和无助交织在一起,真想大哭一场。

看看姐姐,还和开始时一样,不慌不忙,慢条斯理, 我开始从心底佩服姐姐的耐力和韧劲儿。姐姐回头看看坐在地上的我,说:“快起来拔吧,爸爸他们接(从地的另一头往回拔)咱们来了!”

我站起身向前望去,父亲和一个本家老叔正从对面儿往回拔,同时看见,所有拔到头的人都没有回家,都在对着自己要帮的人往回拔。

忽然间,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为自己开始的“一比高下” 感到十分惭愧,带着愧疚、懊悔的心情,尽力向麦垅的尽头拔去。

薅花生

薅花生既是体力活儿,也是技术活儿。

花生、玉米、谷子、糜黍等农作物,在小的时候,有的为了间苗,有的为了亮根,有的为了除草,都需要薅苗儿。

薅苗就是用两个短把儿的薅勺儿,弯着腰,倒退着,左右手交替,一勺一勺地把垅眼儿里的土分送到垅背儿上。薅深了不行,根全部暴露苗就死了;薅浅了不行,达不到亮根的目的,草根薅不掉,间掉的玉米根薅不掉出二茬苗;勺的间隔稀了不行,丢草;密了不行,重复薅净做无用功。

薅花生,除去一般的技术要求,还要打土台儿。“打土台儿”就是用薅勺的背儿,把堆在花生秧周围的土打散,一是为亮根,二是避免在墩里出草。打轻了,打不开;打重了,花生苗儿有可能被打掉,力道不好掌握。

有拔麦子的经历,我心里有底气了,即使自己跟不上,也会有人接的。一同毕业参加劳动的共三个人,张启民、张树槐和我,张启民人高马大,身大力不亏,非常讲义气,他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张树槐的大哥是生产队长,一手好农活儿,一定关照自己的小兄弟。

我信心满满地和其他二十多位社员一起,来到今天下午的劳动地点“大斜尖儿”。这块地地头儿最短的地方只有十几米,最长的地方有近二百米。队长说:“今天地头儿短,咱们翻家垅。”我一头雾水,一问才知道,“翻家垅”就是从掌作的开始,大家一次往后排,薅到头返回来时,排在最后的为第一垅,顺序不能错。听老农讲,有些人不识数,或不知道怎么翻,认错了垅白给别人干活还不算,还要遭到大家的奚落。“翻家垅”一是因为地头短,防止有人偷懒;二是为了生产队长检查质量,即使收工回家了,也能找出是谁的活儿干得不好,提出批评,严重的还要罚工分儿。

认档儿(确定自己的位置)后,我开始了平生第一次集体薅花生劳动。

开始还比较平稳,按要求一步步地向前(实际是弯腰150度左右倒退着往后)薅。大约一个小时左右,体力渐渐不支,感觉后腰像折了一样。开始能薅三四十米一直腰,到后来薅十多米就不得不直腰,到最后哈腰刚退两三步就疼得大汗淋漓。腰越痛,杂事越多,腰痛、身子晃、眼发黑、手不稳,丢草、掉苗、串垅等状况频发。再看张树槐,因为沙子老往鞋里灌,不得不脱掉鞋子,光脚薅地,一不小心,薅勺儿刮破了脚,鲜血直流,用沙子按在伤口处继续薅。光脚、地凉、胃寒,时不时地捂着肚子吐酸水,到后来干脆蹲在地上呕吐起来。在“大部队” 和我们薅到对头的时候,我看着张启民七抓八挠才勉强跟上溜儿。张树槐的大哥,要和别人薅同样多,要比其他人快(因为他是掌作的),额外还要检查所有人的质量。看来,我们俩要想等人帮忙是没有指望了,我们两个难兄难弟被“大部队”落得很远,一步一步地往前捱。

太阳快要落山了,“大部队”全在地头儿或坐或蹲擦着薅勺、吸着旱烟,这是收工回家的前奏。再看看我们俩,不知被他们落了多少个来回,一起回家是没指望了。我们俩相互望望,咬着牙,艰难地往前“爬”行。当我们熬到一个地头儿再往回找“家垅”的时候,发现已经没了,原来大家说好把我俩的 “家垅”挤掉了。

领牲口

那个时候,生产队没有一件大型农机具,一切农活都靠人力和十几头牲口。

牛、马、驴、骡各有各的活计。

秋耕地一般用牛——稳。收完庄稼,土地上冻前要进行秋耕。在空旷的田野上,两三头牛拉着双轮双铧犁,吱妞吱妞地、悠闲地、慢慢地把土地一片片地翻起,再浮敷地、均匀地放下,老农左手执鞭,右手扶犁,时不时地吆喝两声,从远处望去,呈现出一幅绝美的深秋秋景图——色彩斑斓秋景美,羸牛无力醉耕田!

种地时拉小碌碡大多用驴——省。那时种地可热闹了,一人扶犁,一人领牲口,在前面耠沟,后面一人撒用麦麸办好的农药,一人撒种,一人撒粪,一人拉小老咶(用拇指粗的木棍儿,绑成弓形,上面绑一块砖,把耠子耠开的土收回垅里),一人拉小碌碡把土压实,一人赶着一头大牲口,拉着盖(三根梁的木架,把手指粗的柳条儿编在上面),人站在耙上,左右脚分别用力,一晃一晃地前行,把地盖平。分工明确,秩序井然。为了节省一个人工,把小老咶和小碌碡前后拴在一起,用驴拉着,省一个人工。

拉车运输喜欢用马——快,大骡、小马拉边套——和。根据活儿的轻重,决定是只用辕马或加一两个边套。马比牛跑得快自不必说,边套比辕马壮实,辕马受欺负,边套用生马蛋子慢慢地跟着学活儿。所以说“拉车用马快,边套用小马和。”

生产队需要领牲口的活儿很多。如种地拉耠子、拉小碌碡、耘地、调教新牲口等。

领拉耠子的牲口是为了把地垅种得笔直。牲口、扶耠子把式、领牲口的要相当协调。一位二把刀的把式,一个不懂嘚儿驾(快跑)yú(让牲口往里)wó(让牲口往外)的“棒槌”领牲口,再加一头生牛,这地没个种好。我就碰上了不协调音符的合唱。刚开始接触牲口,有些架手架脚,难免听错口令,领错方向,又赶上把式也不怎么样。把式不常吆喝,看到歪了把耠子把儿一偏,就能调整好,向左右偏,向右左偏,相当容易。可我的这位把式,不看擦头(耠子前面起准星作用的一块木头)看耠沟儿,一看耠沟儿窄了,赶紧外推耠把,同时急着喊yú,等我反应过来往里拉牲口的时候,他已矫枉过正耠沟儿又宽了,他又跳到里手猛压耠把,连连地喊wó,我只得急着往外推牲口……他在后面连喊带叫,左冲右突,我在前面里拉外推,牲口左右摇摆,耠得那沟儿曲里拐弯儿,实在顺不下眼儿就倒回去重来。把式大汗淋漓,牲口咴儿咴儿喘叫,我的脚被牲口踩得青一块紫一块。把式急的脸红脖子粗,我委屈的直想哭,大伙儿却每每都哈哈大笑。还都安慰我们:“没事儿,弯儿弯儿地不打弯儿弯儿粮食。”

跟车

“一等公民跑外交,吃喝住店全报销;二等公民赶大车,红白喜事头一桌;三等公民……”

在那个年代,生产队里最让人羡慕的是“跑外的”,所谓跑外的就是生产队副业的对外联络人,“副业”是指粮食生产之外的经济活动,如毡子厂,电镀厂,印染厂等,是生产队经济的主要来源,年终决算,社员能不能分到钱就取决于跑外的能力,所以连生产队长对跑外的都得敬重三分。

“赶大车”的就是车把式。生产队的车把式就两三个,谁家有个红白喜事、盖房拉土的都得用大车,生产队派去后又挣工分又吃饭,伺候不好就有可能误事,招待好了拉土时给你多跑两趟,谁敢怠慢。这都是普通老百姓的心理,乡里乡亲的哪儿能那么办。

跟车——就是在农忙时节,为了使马车产生更大的效率,每辆车除了把式,另派一到两人,随着车去拉庄稼、秸秆或粪肥。

一天上午上工,队长说让我去跟车,我又惊有喜,惊的是我不懂套车的规矩,也没有装车的经验;喜的是我能和生产队“二等人”接触,一起干活和沟通,非常荣幸。

车把式是我的一个本家叔叔,我心里踏实了许多。我看着他支好车梯,牵出辕马,领到大水缸前,让牲口喝足水,套上套缨(防止夹板磨马腿的护具),牵到车前,牲口驯服地退入车辕内,在马背上放上鞍子,搭好搭悠(放在马鞍上能左右活动的宽宽的皮具),把底肚套在车足子上(防止张车),套上夹板,扣好马嚼子,一切停当,吩咐我去套边套。我照他的样子,牵牲口,饮水,装套缨,领到位置,套夹板,整上鞍,栓底肚,系缰绳,装上车叉子,上车,直奔三里开外的麦田去拉麦子。

很快,到了麦田,我立好车叉子,按照“装前卸后”(装车的时候先装前面,卸车的时候先卸后面,这样车稳当,防止后重把马吊起来)的规矩,把把式甩到车上的麦个儿(捆好的麦子)麦头向里,麦根向外,左右出头,上下压茬,一点点地往上摞。车快装满的时候,有另一生产队拉麦子的车经过,把式叫张维新,我顺便问了一句:“大爷,我装的车翻得了吗?”他头也没回,“翻不了。”就在他刚说完的一刹那,我的车经过一个水渠,剧烈地晃了一下,翻了。我一边整理翻车,一边小声嘟囔:“说翻不了怎么还翻了。”本家叔叔问:“谁说翻不了?”“刚过去的那个大爷。”“他的话你也信!”

在回生产队大场的路上,叔叔向我讲了张维新的故事,很多,只两件事我的印象最深。一件也是翻车的事,张维新正赶着一辆装满庄稼的车往前走,旁边一个人提醒他“车要翻了”,他满不在乎地回答“翻不了”,话音未落,车翻了,路人埋怨说:“告诉你车要翻你不信。”他却自我解嘲地说:“我说不翻是要翻,说要翻是不翻。”另一件是说买帽子的事。一天,他给老伴儿买了顶新帽子,让老伴儿试试,问老伴儿:“好看吗?”老伴儿美滋滋地说:“好看!”他脸一耷拉:“好看?好看我给人家送回去!”从此,落下话把儿“维新话”,不是唯心主义的话,是张维新的话——反话,“要翻要翻是不翻,不翻不翻是要翻”“好看我给人家送回去”。

跟车经历中还有一件事,现在想起来当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一天,不知什么原因,叔叔向辕马发起了脾气,把车闸一拉,用力地甩起鞭子,抽向马的肚皮,开始时马还跳起来企图躲避,到后来,马一动不动,任凭皮鞭雨点般地抽在身上,一道道血印隆起,辕马瞪着大眼,好像是人的怒目圆睁。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怯生生地劝道“别打了叔叔,打坏了牲口队长该扣咱工分了!”也许是累了,叔叔住了手。第二天我们往地里送粪(沤好的草肥),正在一堆堆地缷粪的时候,拉耠子种地的一头健牛(健牛和辕马同棚喂养),隔着二三十米,拉着耠子直奔叔叔,叔叔一看事情不妙,赶紧躺在地上,躲过了健牛的攻击。又过了两天,上午正在牵牲口、套车、饮水的时候,还是那头健牛,挣脱缰绳,窜到叔叔前面,低头用力一挑,把叔叔高高挑起,在空中做了个一百八十度空翻,仰面落在高高的草垛上。我被吓得目瞪口呆,叔叔因此歇了一个多月。

大牲口是有灵性的,他们肯定也有“爱恨情愁”。

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为能接触农民、了解农村感到自豪,半年的务农经历,是我一生的财富。

【作者简介】李润森,北京大兴人,教师退休,高级职称。从参加工作到正式离岗,连续工作50年。工作期间,多篇文章获奖,并在《班主任》《北京教育》《大兴教育研究》等报刊上发表。离岗后,被聘为区《常青藤》编委,《岁月划痕》系列文章在该刊发表,其中两篇被《京华烛心》选登,两篇在大兴文化馆、西城作协举办的征文活动中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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