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名篇】陈忠实写给朋友李星:一个人的声音(附陈忠实手稿影印)

一个人的声音

陈忠实,男,中国当代著名作家,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白鹿原》是其成名著作,其他代表作有短篇小说集《乡村》、《到老白杨树背后去》,以及文论集《创作感受谈》。 中篇小说集《初夏》、《四妹子》,《陈忠实小说自选集》,《陈忠实文集》,散文集《接通地脉》等。 1997年获茅盾文学奖,其中《白鹿原》被教育部列入“大学生必读”系列,已发行逾160万册,被改编成秦腔、话剧、舞剧、电影等多种艺术形式。 2016年4月29日7:40左右,因病在西安去世。

●对新时期以来当代文学和陕西文学说话的人太多了,而对我说出这样精确精彩回嚼不尽的个性语言的,是李星。我把这两句话(指“你今年要是再把长篇写不完,就从这楼上跳下去”和“咋叫咱把事弄成了”两句——编者注)公之于众,文学圈内和圈外的人,就会看到一个真实生动的李星独禀的胸怀,他的可敬和可爱已不完全局限我一个人。

李星老师对陈忠实的评价

结识李星,完全是文学的缘分。和李星低头不见抬头见,算来竟有三十四五年了,也是文学的纽带牵携着。大约是在“文革”后期的1973年,被砸烂的作家协会和被驱散的作家编辑,得了上级新的政策,重新聚拢,挂起了陕西文艺创作研究室的新牌子,把原先在中国文坛颇具声望的文学刊物《延河》,改为《陕西文艺》重新出版,老作家大多数心存余悸一时进入不了创作,刊物便倚重“工农兵”业余创作爱好者。新时期一拥而上中国文坛的那一批陕西青年作家,绝大多数都是先在《陕西文艺》杂志上练习写作基本功夫的,我是其中之一。我在《陕西文艺》发表了平生的第一个短篇小说,才有机缘走进位于东木头市的陕西文艺创作研究室的院子,也才有机缘认识李星。李星从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刚刚分配到文艺创作研究室,是最年轻的编辑,我却仍然有点心怯。这是毫不夸张的真实心态,因了我没有实现的接受高等教育的梦想,对李星这位从名牌大学毕业的同代人,岂止羡慕,早已隐隐着一种怯的心态了。

那时候我还在西安东郊一个公社(乡)工作,《陕西文艺》编辑部常召集业余作者开会,便有了和李星接触的机会,感觉他很随和,不是姿态性的随和,而是出自个性里的天然,我的那种怯着的心态渐渐淡释。尤其是得知他来自兴平农村,闲聊中说到乡情和家境,和我多有相似的经历和共同的感受,很自然地涨起亲近感,“名牌大学”的副作用也消失了。几十年过去,几乎是谁都不曾在意更无心留神的匆匆一瞬,他和我相继都“退了”。

李星与陈忠实

我至今记得两年前相见的一个细节,他到我的办公室,开口便说刚刚办完退休手续,给我打声招呼。我安慰了他几句,不作惊讶状。然而,送他出门以后,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他的即将告别的办公室门里,再回转身坐下去的时候,腿有了软的感觉。我什么文章也看不进去什么事也不想做。脑子里就连续鸣响着一个声音,李星退了,李星退了,李星……我自然想到我的年龄,也该退了,却又不完全是退,真切地感受到某种伤痛的不堪,岁月竟是如此的急迫和短促。我想起在东木头市陕西文艺创作研究室院子里初识李星时,那一张虽然偏黑却泛着红光的青春脸膛,又浓又密的自生卷发,眼里总是显出一缕与年龄似乎不相称的天真。我后来调到作家协会,和他在一个院子办公,在同一幢住宅楼上起居,真是抬头见低头也见,一天不见似乎就少了点什么。眼见着这人的胡须一年比一年浓密,脸孔从青春洋溢到中年明朗再到花甲的平和,头发由黑变灰再变白,似乎觉得自自然然原本也就该这样,没有惊讶没有感慨,甚至连多一分在意也没有。突然就在完全无备的那个上午,他走进我的房子说他办完退休手续了……我才在如同被猛然当胸一击里不知所措,才意识到属于供职年限的最后一个年头走到头了。我独自坐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根本梳理不清几十年来和他说过多少话题的话,文学的和社会世象的,纯粹互相取笑调侃逗乐的或正经认真的不同看法的争辩,过后不记也就统统沉没了,唯有那些事关我视为生命的写作的细节,如刀刻般铸刻在记忆深处,时月愈久愈加显亮。

陈忠实《一个人的声音》手稿影印(微风读书会 藏)

那是1991年春节过后的早春三月,我第一次出门参加陕西人民出版社的一个有关出版计划的座谈会。我天不亮起来骑自行车赶到远郊汽车站,搭乘汽车到东城墙外的终点站,再换乘市内公交车赶到出版社的时候,会议已经进行到讨论的议程了。路遥正在发言。路遥的旁边有个空椅子,我便慌不择位赶紧坐下来,爬楼梯和赶路弄得我压抑着喘气。坐在路遥另一边的李星,从路遥背后侧过身来。我明白他要跟我说话,仍然喘着气侧过身子把右耳倾向他脸。他说,你大概还不知道,路遥获茅盾文学奖了。我说我真的还不知道。他说今天早上广播的新闻。未及我作出反应,他辞我而去坐直了身子。我也坐直了身子,等待路遥发言完毕即表示祝贺。我早上起来忙着赶路,没有打开半导体收听新闻,漏了这样重要的喜讯。我刚觉得喘息平定,李星又从路遥背后侧过身来,我再次把右耳凑给他。李星说,你今年再把长篇小说写不完,就从这楼上跳下去……

按农历说这年(1991年)的腊月二十五日下午,我写完了《白鹿原》的正式稿,却没有告诉逼我跳楼的李星。春节过后用一个多月的时间,我把《白鹿原》书正式稿又顺了一遍。待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高贤均和洪清波拿走手稿之后,我把一份复印稿送给李星,请他替我把握一下作品的成色。他和高、洪是这部小说最早的三位阅审者。我回到乡下,预想高和洪的审阅意见至少得两个月以上,尽管判活判死令人揪心,却是急不得的事。但李星的个人阅读的意见却要简单得多也快捷得多。截止到这个时候,李星对一部或一篇小说的判断,在我的意识里已经形成一种举足轻重的信赖。我在乡下过着一种看似闲适的轻松日子,心却悬在李星身上。李星会怎么看?能过得李星的法眼吗?且不说李星全盘否定,即使不疼不痒说上几条好处再附加两点不足,我都不敢想象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耐着性子等了大约七八天,我从乡下回到作协家属院,恰好在住宅楼下看到提着一袋菜的李星的背影,便叫住他。我走到他跟前尚未开口,李星倒先说了:“到我屋里说。”我看见他说这句话时不仅没有平时的热乎笑脸,反倒黑煞着本来就黑的脸,说罢转身便走。我当即就感到心往下坠,头皮发紧,跟着他从一楼上到五楼。他一言不发,依然黑煞着脸。我的心不再下坠而是慌惶难控了,只有失望透顶到不好言说的阅读,才会摆出这张冷脸来。我跟他上到五楼走进他的家门,已经有了接受批评的几分准备。他把装菜的袋儿放到厨房,领我走进他的书房兼卧室,猛然转过身来,几乎和我撞到一起,依然黑煞着脸,睁圆两只眼睛紧盯着我,声音几乎是失控了:“哎呀!咋叫咱把事弄成了!”我一下愣住了,从他转身开口之前的那种紧张到惶恐的情绪里一时转换不过来,发愣又发蒙地站在原地,听着他又重复了那句话,同时击了一下掌。我很快就感到心头发热到浑身发热,却仍然说不出话,也不想说话,只顾听他慷慨激昂随心所欲畅快淋漓地说话。他在小屋子床和墙壁之间的窄道上不停地走动,激动时还跺着脚,说他对《白鹿原》手稿阅读的印象。我也站着,听他尽兴地讲着。

这是我听到的关于《白鹿原》的看法和评价的第一声,是颇具影响的中年评论家李星的声音。他当时踱着步跺着脚说了那么多好话,我现在连一句都想不起来了,只记着他说的“咋叫咱把事弄成了”这句话。我后来曾调侃作为评论家的李星,对《白鹿原》书稿发出的第一声评论,使用的竟然是非评论乃至非文学语言。正是这句关中民间最常用的口头话语,给我铸成永久的记忆。越到后来,我越是体味到不尽的丰富内韵,他对《白》的肯定是毫无疑义的,而且超出了他原先的期待里的估计,才有黑煞着脸突然爆发的捶拳跺脚的行为,才有非评论语汇的表述方式;我体味到一种同代人之间弥足珍贵的友谊,他从阅读《白》感觉到我的创作的进步和突破,不是通常的那种欣喜欣慰,而是一种本能的激情式爆发,那一种真诚和纯情使我终生回嚼;我体味到作为一个评论家对文学的钟情和神圣,显然又不完全是和我的个人友情所包含得了的,在小处说,他期盼陕西新时期起步的这一茬作家能完成新的突破,弄出好作品来。他对路遥获得茅盾文学奖真诚地祝贺,侧过身在路遥脊背后逼我跳楼,因了我的不进步而发急。他对贾平凹、邹志安、天芳、晓雷、京夫、王蓬、李凤杰等作家的创作一直关注,写过不少评论文章。他为每一部独出心裁的新作坦诚评点,已经成为这一茬作家共同信赖的朋友。他首先面对的是文学,是作品,为某个作家有突破性的新作品而激情慷慨,却不是因为朋友而胡吹冒评。既可见他对陕西乃至当代中国文学的殷殷之情,也可见他的坦诚与率真,只面对作品说话。

我回想从认识到相处30多年的人生历程,共同经历过多少事说过多少话,写一本不厚的书也足够了,于是便筛选,似乎没费多少工夫,李星对我说下的那两句非评论非文学语汇就浮现出来。我便毫不犹豫地作出判断,对新时期以来当代文学和陕西文学说话的人太多了,而对我说出这样精确精彩回嚼不尽的个性语言的,是李星。我把这两句话公之于众,文学圈内和圈外的人,就会看到一个真实生动的李星独禀的胸怀,他的可敬和可爱已不完全局限我一个人。

李星为全国读者签《李星文集》三卷本

我发表第一篇小说时,李星也是刚刚走进陕西文学界,他是以评论的姿态走来的,不过在那时候的陕西评论界,还容不得他这样的“毛娃娃”插言多嘴。新时期文艺复兴伊始,李星的声音和刚刚冒头的一茬青年作家的创作发生共鸣。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李星作为“笔耕文学评论组”的最年轻的评论家,对一些重要作品的评论和看法,已经产生重要影响。就我耳闻,作协院内的几位专业作家,每有自己看重的某个作品出手,先在私下里要听听李星的评说;谁在艺术上探索一种新的尝试,也要听李星的看法。印象深的是邹志安写作《爱情系列》中篇小说的时候,每发表一篇都送李星,看李星怎么说,然后以其得失调整后来的作品的写作。还有我,《白》书写成,第一个想听的反应,就是李星的声音。新时期开始形成的陕西青年作家群的几乎所有作家,都受到李星的关注和关爱,对每一个人的作品都发出过坦率真诚地评说的声音,及至后来出现的更年轻的一茬作家,及到新世纪跃上文坛的更年轻的作家,李星都发出自己的声音,予以评点,业已成为老少作家都不可缺少的一种声音。

著名文学评论家李星是第一个看到这部作品手稿的人。当时看罢小说后他找到了陈忠实,陈忠实回忆自己当时非常紧张,来到李星的家后,李星放下手中的东西,非常激动地对陈忠实说:“这事咋就叫咱俩给弄成了咧!”陈忠实这才如释负重,也更加坚信了自己这部作品的文学价值。李星说,当时,他说了一个多小时对这部作品的评价,但陈忠实就记得这一句——“这事咋就叫咱俩给弄成了咧!”

我在本文中记述了李星说给我的两句话,我也记着我说给李星的一句话。那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读了他写的一篇较为全面的研究王安忆小说创作的文章,竟然很感动,对他说,你该当对中国当代最具影响的作家的创作说话。我是从他评王安忆作品的文章里看到一种力度,才忍不住说出我的感想。我想,具有这样的思想力度和独特艺术视角的人,应该对当代最具影响的作家的作品发出声音,无论对作家本人乃至对当代文学的发展,都会产生积极的促进作用,自然也有施展李星才华和影响的意思。李星很赞同我的意见,连续写过几位名家的创作评论,影响日渐扩大,乃至进入茅盾文学奖评委,当是一种标志。

一个兴平乡村的农家子弟,走到陕西和中国文学的前沿,发出任谁都很关注的声音,恕我用他说给我的那句话来归结——

李星把事弄成了。

 (本文原刊《文学报》,为陈忠实特为《李星文集》所作序言,太白文艺出版社2009年1月第一版,稍有删节)

【微风读书会:魏锋专访李星】摆正文艺评论的位置——访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著名文艺评论家李星

来源●《图书馆报》2017年3月17日

鸡年立春,李星将要迎来73岁的生日。检索半世文学生涯,满脑袋智慧的李星满腔热忱,40多年来躬耕于当代文学批评的前沿,持论公允, 一个一个字地品读了几千万字的文学作品,用最平实的阅读感受发现作品的价值,撰写了300多万字的评论,对当代中国文学的发展趋势和现状发表自己的看法和意见,每一个日子都留下了他酣畅淋漓的笔痕墨迹,被誉为“说实话、说真话、有思想”的评论家,在全国文学界有着独特的影响。

他是文学芳园的辛勤园丁。凭借深厚的理论修养,对社会、对历史、对生活、对人生、对人性的深刻理解和认识,践一生之诺,用独到的艺术观和哲学观,审慎分析,对文学创作进行跟踪阅读与批评,见证、关注、参与并促进了从新时期到新世纪的当代中国文学和陕西文学发展的历程,批评厚重、大气,微言大义,语惊四座。用汗水浇灌一丛丛万紫千红的文学芳菲,发现和培育了一个个文学新秀。

著名评论家李星(摄影:魏锋)

李星,笔名刘春,男,出生于1944,陕西兴平人。中共党员。1969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专业。1977年开始发表作品。198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历任《陕西文艺》杂志编辑,《延河》杂志编辑,《小说评论》杂志编辑、主编,编审,享受国务院津贴专家。陕西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陕西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陕西生态文学研究会副会长,陕西图书评论学会副会长,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陕西省影视评论学会常务理事。

著有评论集《读书漫笔》《书海漫笔》《李星文集》(三卷本),专著《路遥评传》(合著)等,另外发表《怀旧与招魂——〈读梅林心曲〉》《道德、理性、文化和人》《在现实主义的道路上》、《男子汉的自省和自审》等论文、评论数十篇,部分作品选入各种专集。

《王汶石短篇小说创作再认识》《农民命运的艺术思考》分别获第一、二届陕西省社会科学优秀学术研究成果奖,评论集《求索漫笔》获1993年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读书漫笔》获陕西作协505文学奖,《路遥评传》(与人合著)获陕西第六届优秀社科研究成果二等奖,《邓小平文艺思想研究》(与人合著)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并获中共陕西省委省政府授予的“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获省政府炎黄优秀文学编辑称号。

他是托起陕西乃至全国文学之星的评论巨匠。陕西三位获得茅盾文学奖、在当代中国文学史上被誉为“陕西三大家”的路遥、陈忠实、贾平凹对李星极为尊重,作为同代的陕西文坛青壮派作家,因为有了李星的关注,煞费苦心的追踪研究和准确地评论,享誉文坛;除此之外,对陕西当代作家的文学发育成长和发展成熟的过程,都做出过重要的理论批评贡献。

他是文学的风向标。曾担任第四、五届茅盾文学奖初评评委和第六届茅奖评选初评和终评评委。肩负神圣使命的他,凭借丰富的文学经历和鉴赏,敢于说真话和系统的学科知识,以文学为神圣的纯粹性,用文学鉴赏者的眼光、切实地把握住作品的灵魂,准确敏锐地挖掘出作家创作的艺术特色和独到的审美特征,不说废话、谎话,以智慧的目光扫描文坛风云,他的评价往往成为一种在场的舆论引导。早在1985年,李星对作家王安忆的创作研究给予了:“她是当今文坛少有的追求个人艺术风格而显示出自己突出叙事的人——一个谜一样的艺术精灵!”的评价。1986年11月,曾以万言书信体公开专论张炜的长篇小说《古船》,艺术感觉敏锐,评论语言精致独到,笔法凝练有力,字字珠玑,真诚交流自己的艺术感受,也多次公开为张炜作品呼吁……女作家张洁不会忘记,正是李星以自己完整的阅读为依据,一句在评委会上肯定的判断,说服了大家,才使她80万字的小说《无字》荣登茅奖榜单;湖北作家熊召政不会忘记,正是李星对全书精确而又深刻的评论,长篇历史小说《张居正》才得以脱颖而出,跻身茅奖……

此时,我就坐在他的对面,从窗口投射进来的阳光映照着他一头花白的鬓发和看上去略显疲倦的面容,只有那质朴的微笑,秦音浓重而真诚的话语,带给我质朴、憨直、平易、和蔼、耕夫一样的善良和从容。

在一种自然亲切,一见如故的乡音乡绪中,我的采访开始了………本文首发2017年3月17日《图书馆报》(有删减)

魏锋专访(微风读书会ID:weifeng279965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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