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顾锦良作品 | 清晨刮镬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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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嗞,咣嗞,咣嗞——”,我忽然被一阵声音惊醒。那声音再熟悉不过,是母亲刮镬子发出的声音。当我侧耳细听时,却没了这声音。窗帘上映出了熹微晨光,房间显得朦朦胧胧的。我知道,如果村子里还有人家养鸡的话,此刻恰是头遍鸡鸣时分。
我明白,母亲早已离我们而去。乡下的土灶都改成煤气灶,不烧柴,也没了铁镬子,当然不会再有刮镬声了。
小时候去学校念书,离家有七八里路。每天清晨头遍鸡啼时,母亲便起床,点盏小油灯,系好青布裙,往厨房间里去。听得拔闩开门声,母亲上河滩提水。回屋后,灶面、镬子、镬盖用清水刷洗一遍,然后去灶下引火烧粥。烧好后盛一碗放在台上,待粥凉得差不多了,才把我叫醒。我起床后,擦把脸,吃好粥,背着书包上学去。
每天都是这样,总是母亲把我从熟睡中唤醒。从没有过我自己醒来起床的。但也有一些时日,当我听到一种声音后,不用母亲叫唤就立即起床——那就是母亲刮镬子的声音。
平均十天半月,母亲就会刮一次镬子。
那时乡下都烧土灶。土灶的灶膛很大,都以烂麦柴、烂稻草,甚至砻糠、麦壳为柴禾的。这种柴烧在灶膛里,火力软,灰多,烟多。火燎在镬底肚,同时也把烟灰熏在了镬底上。几天时间,镬底就结起了厚厚的一层灰垢。母亲说那叫“镬锈”。镬锈厚了,传热慢,浪费柴禾。所以,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把镬子移下来,反扣在地上,用铲刀从镬底往镬边,上下来回地刮。把一层层镬锈刮下来。刮时,就形成了有节奏有韵律的“咣嗞咣嗞”金属摩擦声。刚开始时有点沉闷,随着镬锈的逐渐减少,那声音越来越清脆敞亮。
全部刮完了,母亲再把镬子翻过来,足部顶在地上,周边悬空。然后,用铲刀在镬边连续敲击数下,发出铛铛铛的声响。母亲说,是震掉附着在镬子上的余锈。那声音如同寺庙里钟磬之音一般,使人心清如许。
刮下来的镬锈,母亲用扫帚扫成一堆,小心翼翼地把它装入甏中。我好奇地问,这有什么用?母亲说,用来染土布的。我想起,隔壁宝林叔穿的就是阿婆用镬锈染的土布衣服,深灰色,看起来很威武,像林冲。其次是,翻造了新屋刷外墙用。古代的房屋院宅都涂成灰黑色的,显得庄重大气。她把镬锈甏用旧布扎好口,放在床底下碰不到的地方。
有一天上午,我忽发奇想,对母亲说,我也要学刮镬子。母亲回答我,白天,哪怕中午晚上,都不能刮镬子的。那刮,叫“下代不秀”。你要刮,明天早上跟我起来,教你刮镬子。早上刮叫“出秀”……至此我才明白,乡间的刮镬声为何白天从不闻见,总在清晨才有。
第二天,我随母亲起了个大早。我学着母亲,把镬子从灶上取下来,反扣在地上。然后,拿着铲刀从上到下开始刮起来。母亲在旁说,不能太用力,当心刮穿镬底;还要当心补过的搭头,不要把它刮掉了。我说,好,知道了,你放心去干别的吧!
接着我就“咣嗞咣嗞”地刮。镬锈好厚呐。我有节奏地刮着,手里也不自觉地加大着力度。“咣嗞咣嗞咣嗞——”,声音穿透我家屋顶,在清晨的微风中弥散开来。“咣嗞——咣!”忽然我手下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进行曲遇到了休止符。铲刀被一钉子似的东西卡住了,稍一用力,那东西滚下来了。仔细一看,是以前洞上补的铁搭头。
母亲一语成谶!
瞧瞧那洞,手指头可进出。怎么办?今早还能吃上粥么?
母亲过来了,说,听声音,知道你刮坏了。放一边去,待会等补镬匠来补。
我怏怏地回房去。从此不敢再提刮镬子了。
十多天后的清晨,“咣嗞咣嗞”的刮镬声依旧响起。睡梦中知道母亲又在忙碌,又在为全家煮粥、炒咸菜……
我一骨碌起来了,帮着母亲提水、扫镬锈。母亲说,还早,你可再睡会。我说,这刮镬声像解放军的号角,我听见自会醒过来了。
从那以后,我一听到刮镬声,就会惊醒过来。每隔一段时间的清晨,又总能闻听到母亲那缓缓的刮镬声。那声音时起时伏,时快时慢,韵律分明,像一首庄严动听的古乐曲,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直达我的鼓膜,令人警醒,催人感奋……
但也有二个月,没能听到母亲的刮镬声。
那时候是缺吃少穿的年代。母亲每天闻鸡起舞,负责一家子的起居饮食。白天生产队出工,从不舍得丢一分工分。有一天,在田间劳作时母亲突然呕血,送到公社医院,诊断胃穿孔出血。父亲急得团团转,执意要送母亲去上海医院治疗。因为上海有亲戚。
母亲在上海治疗的那些日子里,没有了“咣嗞咣嗞”的刮镬声。我竟隔三差五地起不来床,几次迟到学校,受到老师的训斥。期间,姐姐充当了母亲的角色,每天清晨起来烧粥,叫醒我。有一天,姐来唤我,我问她,妈妈刮镬子了吗?姐说,弟你睡糊涂了,妈在上海医院。我说,我分明听到了刮镬声啊。
二个月后,母亲康复回来了。
日子依旧如斯,恢复了原样。每隔十天,清晨又会响起那熟悉的刮镬声。有了那声音,我不再迷糊,不再迟到,不再受训斥。
“咣嗞,咣嗞,咣嗞——”在那声音里,我读完了小学,读完了中学,读完了该读的学业。在那声音里,我从乳臭未干的孩童,一步步长大成人,从工作到结婚,直至成家立业……
后来进城工作,听不到母亲那刮镬声了。有时清晨醒来,我在猜想:此刻,母亲是否又在刮镬子了?
不几年,母亲离我们远去,带着她的刮镬声,永远地远去了。
母亲那“咣嗞咣嗞”的刮镬声时刻萦绕在我心头,无论白昼、黑夜。每当我懒惰的时候,遇到什么困难挫折的时候,耳畔会仿佛传来母亲清晨的刮镬声,那声音给我信心,给我勇气,给我克服一切困难的力量!
我的工作单位是个演出场所。某天,一著名二胡演奏家来演出。细细的两根弦上会模仿出各种各样声音,诸如林中鸟鸣、马嘶、鸡啼、鸭叫、狗吠,甚至还有“你吃饭了吗?”“吃了。”“吃了几两?”“三两”人的问答声。模仿得惟妙惟肖,台下观众无不鼓掌欢呼。
演出结束后,我来到后台,跟他说,老师,能否模仿下“刮镬”声?他顿了顿后说,行。于是他满弓弦地来回用力拉了几下,问我,如何?我笑着竖了下大拇指,却又摇了摇头。
我知道,模仿得再像的声音,都不是母亲那特有的刮镬声。
母亲那清晨的刮镬声永远留在我心头……
作者简介:顾锦良,常熟市作家协会会员,《精短小说》杂志签约作家。在国家级、省市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故事多篇。小说《唐娘姨》获2018.年“经典杯”华人文学创作大赛二等奖,小说《西瓜皮帽》获常熟田杂志2018-2019双年奖,散文《推车》获江苏省年度报纸副刋评选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