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年 礼 / 朱百强
年 礼
朱百强
今年立春早,腊月廿一正好交上 “六九”,晌午的时候,日头暖暖地照在头顶,有一种小阳春的味道。
发年礼了,发年礼了!午饭时分,有人一声接一声地喊,喊得静谧的李家堡村一家一家就开了院门,有了醒动,男人女人像大雁一样咕噜咕噜转动着脖子向村街上翘首张望。村街上,穿着烂棉袄的低保户李社会正咧着大嘴喊:张百万给大家发年礼了!有人问:要钱不?要啥钱,白送呢。李社会嘿嘿一笑,屁股大幅度摆动着,又一摇一晃向另一条街上走去。听说是白送,有人喜上眉梢,咋能不要,不要是瓜怂!
于是,乡亲们撂下饭碗,便三三两两向村南的文化广场走去。
张百万本名张大鹏,是李家堡村走出去的企业家,在周原市做生意。据说,他开的农产品店面在周原市就有十多家,挣的钱用汽车拉哩,人称“张百万”。
在李家堡村人的记忆中,每年过春节,张大鹏都要回村住几天,他一般是除夕中午回家,领着儿子,用茶盘端着苹果、香蕉、橘子、香表和纸钱等祭品先到官坟地请先人,后回家贴春联。他贴春联贴得很认真、很细致,将红纸一遍遍在门两边的瓷砖上压实、抚平,还要将纸的四边全都用糨糊粘牢,似乎怕年还没过完,风将春联吹起来吹扯了。他贴的春联大,上面的字也大,在院门屋门上一贴,喜气就好像涌进他家门了。有人路过,看见张家门上红灿灿地泛光,就知道张大鹏回家了。邻居的老人娃娃就流水一样进了张家院子,老人们就和张大鹏他父母说闲话,娃娃们则站在发亮的小轿车前睁大眼睛看稀罕,小轿车是张大鹏开回来的“宝马”。随后,张大鹏就请发小们喝一场酒,打通宵的麻将,输几千块钱。到了大年初二或初三,张大鹏才带着满嘴的酒气离开李家堡村。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宝马” 小轿车后面,却留下无数羡慕和嫉妒的目光。
几年前,张大鹏的父亲去世后,张大鹏就将母亲接进了城里住,很少回村了。
文化广场原是生产队的打麦场,一年一年在上面碾麦,农业社解散后,尽管划分为一绺一绺,但村里人仍然在这儿碾麦。近两年,县上搞起农村环境整治,村上就用水泥硬化了一个三分地大小的广场,给这儿栽了篮球杆,支了乒乓球案,安装了健身器材,还在广场四周栽了花花草草,村民们空闲下来,就在广场上健身锻炼、跳广场舞。小组开个临时性会议,来个马戏团、歌舞团,包括耍猴的、卖保健品的、卖药的等等,也都在文化广场。
现在,广场上停着一辆“130”小型货车和一辆“宝马”轿车。货车车厢被帆布蒙着,鼓鼓囊囊像一个蒙古包;“宝马”轿车旁站着张大鹏两口子。张大鹏穿一身灰色西服,扎红领带,映衬得他红光满面,精神抖擞,仿佛遇到了什么大喜事。张大鹏妻子谷水莲体态丰满,长着一副圆脸蛋,绛红色的羽绒服裹在她身上,显然有些窄巴,笨拙得像大熊猫,白净的脸上汗涔涔的。她和丈夫一样高兴。两人笑着热情地和乡邻们打招呼。张大鹏掏出“红好猫”香烟,先给几个老汉恭敬地递上去,人多了,就天女散花一般撒了,男人们就高兴地从地上捡起来,咂在长毛的没长毛的嘴上贪婪地吸起来。开货车的卷毛小伙扯开了帆布,米、面、油、服装呈现在大家面前,米是泰国米!油是纯菜籽油!围观的人个个眼睛放光。
看着以车为中心很快围拢了一圈人,张大鹏的大脸盘上浮现出喜色,但瞅来望去,却没有发现村长李胜利和组长吴贵生的影子,心里不免有些发凉。因为李家堡是个自然村,属行政村王家崖管辖,虽然李胜利家在李家堡,他担任的是王家崖村的村长。吴贵生虽然为李家堡组组长,至今村民还习惯地喊他“吴队长、吴队长”,他却是直接与每家每户打交道的人。谁家地多地少,想被推荐吃低保,都由他说了算。吴贵生常常说,你谁家的事离了我,都不行!两人都是重要的角色,不可小觑。于是,张大鹏尽力掩饰和乡邻们说笑着拖延时间,希望村组的头面人物能早点出现。然而两根烟抽过了,李胜利和吴贵生还没有闪面,人群里出现了骚动。张大鹏的发小李文等不及了,说咱发放礼品吧。张大鹏思忖,自己要不要专门跑一趟去请李胜利和吴贵生,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说出口。他问李文:你给他们都通知到了?李文说:我当面给贵生说的,给胜利打的电话。张大鹏问:那咋就没来呢?李文气哄哄地说:胡球扎势哩,离了他们红萝卜不上席了,礼品又不是村上买的,咱发咱的。
人群里立马发出欢呼声。
开“130”货车的卷毛小伙和张大鹏站在一边,谷水莲和李文站在另一边,从车上取下羽绒服和米、面、油,依次发放给乡亲们。李社会自觉维持秩序,站在车旁边摇着乱蓬蓬的头喊:不要挤,排好队,一家一袋面、一袋米、一壶油,一件羽绒服,家家有份。
张大鹏斜对门的巧莲嫂第一个领到了年礼。她把米面油先放在一边,当场就让哑巴哥屯屯试穿起了羽绒服。
六十多岁的巧莲嫂有三儿一女,可自从儿子们结婚分家另过、女儿出嫁后,她和男人财财、哑巴哥屯屯蜗居在大儿子楼房后面的老厦屋里过活。当初分家,当着村长李胜利的面说好的,他们的养老送终,三个儿子一人管一个,可几年过去,几个娃娃没给他们拿过几个钱,他们的油、盐、酱、醋花销全靠领的养老金和在地里刨几个钱,穿的几乎都是旧衣裳。去年过年时,女儿破天荒给巧莲嫂买了件枣红色羽绒服,大儿子脸上挂不住了,和妻子吵了一架,也给他爸买了件蓝色羽绒服。大年初一,巧莲和财财两口子换上了崭新的羽绒服出了门,邻居将巧莲的羽绒服摸摸问,谁孝顺的?巧莲皱巴巴的脸上呈现出难得的笑容:女儿买的。花了五百多元钱呢。邻居拉出衣领上的商标瞧了,值,是名牌哩。还是女儿好!有人也摸财财的羽绒服,说你大儿子也孝顺呀。同样住在一个屋檐下,与巧莲两口子形成对比的是,聋哑人屯屯却仍然穿着烂棉袄。几十年来,屯屯一直穿弟弟或侄子穿过的衣裳,夏天,他随意穿一件什么衣裳就行了,可到了三九天,寒风刮得像刀子一样,穿着棉袄也冻得直打战,屯屯只好再给烂棉袄上一件一件套衣裳。但尽管衣裳是里八层外八层的套,乍看上去很厚实,实际上还是不暖和,屯屯整天依然是浑身哆嗦的样子。看着弟弟和弟媳穿上了亮闪闪的新棉袄,屯屯两眼放光,嘴里呜里呜哇叫,发泄着不满。巧莲心里也酸楚难过,夜里在热炕头上对男人财财说:把你的羽绒服叫哑巴哥穿吧。财财问那我穿啥?巧莲说,穿啥,你还穿你那件旧的呗。财财说:他是我哥,可怜,我知道心疼他。问题是,老大指明叫响是给我买的,我让他伯穿了,他媳妇吊脸子和他闹仗咋办?这句话倒提醒了巧莲,她这才忽然意识到,他们穿的衣裳不是为取暖图漂亮的,而是儿女的招牌。这招牌就像企业在大街上、公路边立的广告牌,人一看就知道在卖什么,是谁在卖。没人给屯屯买新棉袄,是丢他们的人哩。因为他们和哑巴哥在一个锅里搅勺把,不知内情的人会砸洋泡,看,哑巴给他弟拉了一辈子长工,连个新衣裳都穿不上。给哑巴哥买件羽绒服成了巧莲嫂的心病。
一辈子没穿过好衣服的哑巴屯屯穿上了崭新的羽绒服,脏兮兮的脸上呈现出生硬的笑容,嘴里呜里呜哇,用谁也听不懂的聋哑人语言,表达着自己的感谢之情,甚至还从人群里挤到汽车跟前,在张大鹏面前竖起了大拇指。看着哑巴屯屯真诚的表情,张大鹏心里生出莫名的欣慰和温暖。
领到年礼最欢喜的要数李社会了。他索性将身上的烂棉袄当下脱了,扔进了广场上的垃圾桶,就穿上了刚领到的新羽绒服。他肩膀上扛着米袋,一手提面袋,一手提油壶,摇摇晃晃往家里走,肩膀上的米袋差点掉到地上,惹得大家哈哈笑。父母死得早,李社会四十多岁了还没成家,感觉日子没滋没味没奔头,就破罐子破摔,让地荒了,整天钻在老卢家麻将室打麻将。赢了,自吹手气好,输了,骂天骂地骂社会,埋怨村上给他的低保太低了,不够花。李社会常自嘲道:咱是一条流浪狗,谁撂馍都吃哩。吃一口总比不吃强。
然而,年礼发放中也出现了戏剧性一幕——吴智良老汉和儿子发生了争执。争执是争执该不该收这份年礼。
吴智良七十多岁了,十年前,因家务事和独生儿子吴玉生吵翻了,一气之下,在一个秋夜,倔老汉用架子车拉着铺盖,和老伴住进了离村子一里路远的果园庵房里。田地里空气好,清静,加之和儿子拉开了距离再不受窝囊气了,老汉整天端着茶缸子,过起了悠悠然见南山、嘴里哼秦腔的神仙日子。不料有一天,老婆将饭做好了,怎么也找不到他,进了果园,这才发现老汉倒在一棵苹果树下,牙关紧咬,脸色发紫,手中茶缸里的茶水早流了出去。救护车将老汉送到医院,救下了老汉的一条命,脑溢血却给老汉留下了口齿不清、歪头的后遗症。儿子吴玉生见父亲生了病,叫父母搬回家住,老婆动心了,老汉结巴了半晌,歪歪头朝后一扭:我不回家。
当天,老汉让别人帮自己拆开了装着羽绒服的塑料袋,也想试穿时尚的新衣裳,就解开了身上旧棉袄的纽扣,老伴说回家再试,小心在这儿把你老鬼感冒了。老两口就用架子车拉着米面油回家了。没过多大时间,儿子吴玉生却骑着摩托呜的一声冲进广场,两腿搭地,扭身从货架上取下羽绒服扔过来,绷着一张黑脸说:我爸没衣裳穿叫你管,你是他儿?这是糟蹋人哩。两手提起摩托头硬转了方向,屁股下突地冒了一股黑烟走了。李文愣了一下,望见张大鹏瞥了一眼吴玉生,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一个白胡子老汉用长烟杆指着吴玉生的背影骂道:不孝之子!
吴玉生前脚走,吴智良老汉却颠着歪歪头气喘吁吁撵来了,如同树皮的脸气得发青,狗日的把我棉袄拿走了,说我穿老板的羽绒服,是舔老板的沟子哩。白胡子老汉说:智良,你儿腰粗有钱,给你买高档棉袄呀,你还来弄啥?老汉说,我冷得浑身筛糠哩,他都不管,靠那狗日的,就把我耽搁了。说着一只青筋凸出的手就伸了过来,李文忙将他儿摔在地上的羽绒服递给老汉:穿上新的就不冷了。
就这样,在拥挤吵闹中,半天工夫,李家堡村的男女老少喜滋滋地将年礼提回了家。
太阳快要落山了,一阵阵寒风刮起来,刮得广场旁边的树枝摇摇晃晃,地上的枯叶一片一片飞起来打着卷儿。一阵热闹过后,李家堡村的文化广场只剩下了张大鹏两口子、卷毛和李文。谷水莲和卷毛说脚冷,转着圈儿直跺脚,跺着跺着钻进了轿车里。看丈夫冻得脸乌青,谷水莲从车上拿出羽绒服下来给张大鹏披上,又钻进了小轿车。张大鹏用手指着货车上的米袋、面袋数了数,觉得有问题,他说咋还剩下十二份年礼哩,李文,你看看谁家没领?
给乡亲们置办年礼的消息是张大鹏先告诉李文的。二十多年前,张大鹏和李文一块中学毕业,一块进城打工,两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无话不谈。不同的是,李文结婚后被媳妇缠住了,就一直在家里抱娃收鸡蛋,很快就成了黄土沾身的农民;张大鹏却带着媳妇一直在城里打拼,先在建筑工地当小工、大工,后又转行经商,从开小卖铺开始,办起了农副产品公司成了老板。一个在农村,一个在城市,身份不同了,但李文若进城或张大鹏回老家,两人见面总要聊一聊。后来,见面的机会少了,过段时间,他们就打电话询问一下对方的情况。村里人常常到周原市去需要张大鹏帮忙又怕找不到张大鹏,就说:去问李文!李文也因有张大鹏这个发小当了大老板而骄傲,常常遇到坎儿需用钱时就会说:我找大鹏去。
腊月十八那天,李文骑摩托车去镇上的农行营业所取款,刚走到自动取款机前,手机就哇哇唱开了,他一看是张大鹏的电话,忙摁了接听键,离开取款机蹲在营业所门外接听。张大鹏只问候了一句李文,李文就急不可待地问:你哪天回家呀?他知道,年前年后是张大鹏生意最好的时候,常常要忙到除夕哩。张大鹏说:我妈在城里住着,我过年不回去了。年前,我准备给乡亲们办些年礼,每家送一件羽绒服,再送一袋米、一袋面、一桶油。你看行不行?对于张大鹏的这一想法,李文没有思想准备,他吃惊地张着嘴问:那得多少钱呀?因为他清楚,每户少说按一千元计算,李家堡村五十二户,也得花五万多元,是个不小的数字,一般人也挨不起或者不愿意掏。张大鹏说:没有啥,花钱多少无所谓,只要乡亲们高兴我就高兴了。又说:我知道如今乡亲们可能也不在乎这点年货,可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呀。听着张大鹏的话,李文心里陡然一热,他为发小的这一义举而高兴。因为这几年,有人常在背地里议论起张大鹏,骂他是奸商,挣昧良心的钱。李文认为这是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的嫉妒,是仇富的表现,还常为张大鹏抱不平,和对方争辩得红脖子涨脸。这回,让议论张大鹏的人能跟着得些实恵,也能安抚一下这些人。李文激动地说:你这个想法好,我坚决支持!就好像张大鹏要竞选村长自己给投赞成票一样。又问:咋忽然想起办这事?有啥想法?张大鹏嘿嘿笑了,说啥想法也没有。你先给乡亲们说一声,过两天,我就把年礼拉回来了。
张大鹏给乡亲们置办年礼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早些年,农村穷,张大鹏家里更穷,他妈掂着礼当奔波在十里八村走亲串友给他找媳妇,热心人给他介绍一个对象吹了,介绍一个吹了,吹的原因并不是女方看不上张大鹏,而是看不上张大鹏家那三间破厦房。他妈常抹眼泪说:我娃啥时候才能找下媳妇呀!愁得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张大鹏就是怀揣挣钱娶媳妇的梦想走出李家堡村的。后来,他不但进城打工挣到了钱,还在打工中娶上了媳妇,在城里买了房,买了车,成了有名的企业家。当老板忙,这些年来,他要为他的企业发展操心到事无巨细,没有工夫关注家乡,只有回李家堡村看望父母的时候,看到一望无际的绿色的田野,看到被树木遮掩的高低错落的楼房、瓦房和厦房,闻到浓郁的乡土气息,才会蓦然想起自己还是农民的儿子。他小时候在村里的老槐树下打过秋千,和小伙伴在麦秸垛里捉过迷藏,在村巷里滚过铁环,在涝池里打过水仗……他妈进城后,给他们忆苦思甜,常常会说那些年没吃的没穿的,家中日子艰难,巧莲嫂给他家送过几双旧鞋;吴智良、李万水给他家借过粮;那一年,临开学了,家里给他凑不够一块五角钱的学费,李万银给他借了一块钱……张大鹏感知得越多,越渴望为生他养他的李家堡村做点事,就像飞翔的鸟儿留恋曾栖息过的大树,他热爱生他养他的家乡。出于感恩,他就想花钱给乡亲们置办年货。起初妻子谷水莲并不赞成他的这一想法,她说农村现在变化大了,农民不愁吃不愁穿,看不上那点东西了。另外,妈进了城,咱和村里人不打交道了,操那些心干啥。张大鹏说,咱成了城里人,但户口还在李家堡村,和村里还有联系哩。又说:虽然农民富裕了,但有些人还比较困难,咱表达一点心意,也算对家乡的回报啊!谷水莲捶着丈夫宽大的肩膀,露出虎牙格格格笑了:那就按老公的意思办!因为多少年来,她已习惯老公是她的依靠,是她家的主心骨。
可年货怎么办,却让张大鹏两口子费了一番脑筯。依水莲的想法,了解一下村里的情况,给低保户每家买份礼品,权当给大爷大叔大哥大姐拜个年就行了,不必花费太多。花费太多,有人可能还会说他们是出风头显摆哩,枪打出头鸟,没啥好处。张大鹏说:那不行,常言道:宁绕一村,不少一户。要办咱就给每家每户都有,一视同仁,这样才能让乡亲们心理平衡,不能让人说咱偏谁向谁,过后戳咱的脊梁骨。水莲想想说也是这个道理,扑上来在丈夫粗糙的脸上亲了一口,怪不得我老公干大事呢,胸怀就是大。他妈听了儿子的打算,高兴地说:我儿多做善事,我老脸上也有光!
很快,李文和妻子巧巧当上了义务宣传员,逢人便说了张大鹏要给乡亲们置办年礼的事。说一遍对方不相信,说两遍对方就信了,这条信息口口相传一发酵,李家堡村立马像一口大油锅炸开了。乡亲们没想到,电视里常报道的献爱心的事能变成现实,要在他们身边发生了。
几天前,按照李文提供的户数,张大鹏准备了五十二份年礼,而现在只有四十户领了,却少了十二户。嘴里吸着烟的李文从衣兜里掏出笔和纸,蹲在地上说:我这一家一家都记着哩,让我看看还有谁家没领。他手指着纸上的名字,嘴里念叨着万才才、王三里……后来说:除过李胜利和吴贵生,剩下的都是我李家人了。
所谓李家堡,就是由李氏家族组成的村落,李姓占到百分之六十。李胜利和李文同为一个先祖,虽已出了五服,但论辈分,李胜利把李文还叫爷爷呢。李胜利十多年当村长连选连任,旁人竞争总是失败,也与他们这个庞大的家族支持有关。
张大鹏也蹲下来凑到李文跟前,两个人掰着指头算,差的是李万才、李万银、李万水、李万孝等,都是李胜利的父辈,其中李万才是李胜利他爸,李万银和李万水为亲兄弟。张大鹏问:你给他们都通知到了?李文答:通知到了。又问:这几家是不是人不在?答:在哩!我晌午见万才,还给他说过的呀!李文满脸的疑惑。
那么,他们明明知道为啥不来领礼品呢?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就顶着寒风,站在汽车旁边东张西望干等。忽然间,看见一个老汉佝偻着身子从村街出来了,笑盈盈要迎上前去,却是刚领过礼品的刘老三,张着没牙的嘴朝他们笑笑,径直往村外走了,很快消失在通往镇街的水泥路上。一个双手插在袖管里的女人给广场来了,是巧莲嫂,她冻得鼻子吸溜溜的说,她要到地里拔几苗菠菜,死鬼男人晚上要吃汤面条哩。听说李万才几户还没来领礼品,她说,叫花子还嫌馍黑,不领去个球!你们快回吧,小心把人冻感冒了。走了几步,又回头说:过会儿到我家吃饭!张大鹏说好好好。
谷水莲在车上眯瞪了一会儿,睁眼看见丈夫仍站在货车旁边一脸的焦急,和抽着烟的李文不停地跺脚,胡乱搭讪,心想不让你办这事,你偏要办,看你受的啥罪。她从车上下来问:咋弄呢?李文说:我就不信在李家堡村,送礼还能没人要,再等等吧。张大鹏附和:对,再等等。谷水莲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说,要不,咱将这些东西先放到李文家,麻烦李文明天给他们一一送到家去。天不早了,咱赶紧回城吧,公司的王总都打了几次电话了。李文眼睛发亮说:这也是个办法。你们急,先走吧。正说着,张大鹏的手机响了,正是公司的王总打来的,他称公司在古由县进的大棚蔬菜质量出了问题,需要老板回去处理。张大鹏说知道了,一脸的茫然。
冬日天短,太阳一落山,天立马暗淡下来了。村子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剧烈的咳嗽声,就有老人在村外树下的麦草垛上撕麦秸,很快,房屋、树梢上就被炊烟笼罩了。几只流浪狗在广场上追逐,发出呜呜的声音。忽然,一阵叭叭叭的鞭炮声传来,似乎在提醒人们,快要过年了。
谷水莲打了个喷嚏,鼻涕眼泪流了出来,忙掏出纸巾擦了,看丈夫没有反应,她心里有些不痛快。她望着暮色包裹的村庄,用嘲讽的口吻问:张老板,咋弄呢?张大鹏知道妻子不高兴了,但高兴不高兴也没办法,他说:我既然回来了,就要看着把东西送到乡亲们手里。卷毛下车说:老板的话有道理,要不,咱开车将年礼给他们送去吧。张大鹏认为这样也好,便让谷水莲在广场上等着,他和李文、卷毛一块去。
卷毛开着“130”货车,张大鹏他们挨家挨户去送礼。先到李胜利家门前,李文“胜利、胜利”喊了几声,没人应答,他又把铁门砸得哐哐哐响,有人才问谁呀?李文说:是我,快开门!张大鹏忙和卷毛将米面油衣服提在手中,随时准备进门去。但大铁门中间的小独扇门开了,李胜利的婆娘一手扳着门,将头伸出来,脸上毫无表情说:胜利不在家。李文解释:这是咱村的张老板,给你家送一份年礼。婆娘用警惕地目光望着提礼的张大鹏和卷毛,胜利说了,他不搭话,不让我收别人的礼。李文用长辈的口吻嗔怪地说:给村里家家都有哩,你以为送礼寻胜利办事呀。快拿上!张大鹏和卷毛凑到门口,满脸是笑。我收了礼,胜利骂我哩。婆娘撂下这样一句话,漠然转过身咣地关了大门。张大鹏忙从衣兜里掏出手机,你说胜利的手机号,我给他打个电话说说,他老婆可能把我忘了。李文很不耐烦,打啥,不打了,叫他娃牛吧。便说咱去贵生家。
事实上,李胜利不是没在家,他躺在家里的热炕上看《西游记》哩。对这个电视剧他百看不厌。他喜欢看《西游记》,不是看热闹,不是佩服孙悟空有多大的能耐,而是惊叹如来佛的法力无边。当晚,他之所以不愿收张大鹏的礼,是对张大鹏的做法有意见。我是王家崖村村长,在村里吐一口唾沫砸一个坑,如今,谁家娃上学开特困证明,生了娃娃上户开证明,都要从我这个磨眼过;谁家过红白喜事,离了我主事能成?偏偏你张大鹏瞧不起我,把我不给眼里搁。他认为,村长村长,他就是王家崖村的当家人,几十年了,他已经习惯王家崖村就是他掌控的地盘,凡村里的事,都应该先请示他,征得他的同意。要不,他咋能在村民面前树立威信?你张大鹏就是有几个臭钱嘛,你张狂啥,还跑到我的地盘上耍人哩,村上开选举会,给选民每人才发一袋洗衣粉,你就给发那么重的礼。你以为你张大鹏变成了张百万,就能拿钱收买了人心?你收买人心想当村长啊!你即使真想当村长,用这种办法也是贿选,我也要告你的状!再说我代表村委会,村委会代表政府,政府有发动群众、组织群众的资格和权利,你凭啥出面召集群众哩。你给乡亲献所谓的爱心,好像是我关心群众不够,叫我的脸给哪儿搁?另外,你就是搞活动,也该让我出面讲几句话嘛,村民信我还是信你?我讲一句话,比你喊破嗓子满街跑管用。你不给我脸,我叫你这事也弄不圆满。我不信孙悟空能跑出如来佛的手掌。于是,他走在街头路尾,邻居们碰见他,问起张大鹏给乡亲们置办年礼的事,他总是板着一张吊驴脸哼一声,啥话也不说。
一天夜里,在老卢家麻将室,李社会听到这一消息,挠挠乱蓬蓬的头发,咧开大嘴兴奋地说:这下,我过年就有新衣裳穿了。李胜利气呼呼地说:你八辈子没穿过羽绒服,快出牌!又说:大槐树下有堆狗屎,你吃不?嘴里叼烟的吴贵生神秘地说:我听说张大鹏的生意不行了,他想回来竞选村长。哼,贿选犯法!
在李胜利家碰了一鼻子灰,张大鹏他们并没有泄气,又去组长吴贵生家送礼。没想到,吴贵生家的院门也关着,不同的是,李文趴在门缝上往院子里望,听到有人喊,屋子里的灯灭了。显然,吴家并不欢迎他们,吃了闭门羹。张大鹏欲给吴贵生拨打电话,望了一眼李文,见李文脸抻得平平的,没敢说出口。李文骂,狗肉不上席的东西。
张大鹏他们又前往村北的十户李姓人家,李万才和另外几家一样,在推让中勉强收了礼。李万银说,和前些年相比,他家日子好过了,死活不收。张大鹏再推让,老汉愠怒地说:我人穷志不短,不要,你非给我,是小看我哩。又说:啥年月了,谁稀罕这东西。他们提着礼品尴尬地走了。李万银却撵上来,一脸正色问:大鹏,我听说你要回来当村长呀?我可告诉你,如今竞选要靠威信,不能搞邪门歪道。张大鹏干笑了一声,说我咋能夺胜利的权。他们走进隔壁李万水家,李万水没有像他哥李万银那样不友好,而是热情地将客人迎进门,就咣地将院门关了。在摆设不错的客厅里,李万水忙喊老伴给客人倒茶,拉着张大鹏问:你妈最近身体咋样?张大鹏说:好着哩!李万水说:我听有人说,你给大伙送礼,想要大伙帮忙给你妈箍墓哩,有这事?
张大鹏听人说过,北村的郭建斌将父母接到县城住,村里谁家过红白喜事,他家从来不给人帮忙,也不随礼,好像这些事和他家没关系。村里人议论起郭家的为人处世,有人就扬言道:他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看他父母死了,他咋弄呀?不信治不了他娃的背锅子!
几年前的一天,郭建斌的父亲上厕所时,一头栽下去,说不行就不行了,在医院的病床上昏迷不醒。郭建斌的母亲急了,就催郭建斌快回李家堡村给他父亲准备后事。郭建斌找组长说想给他爸箍墓,组长说官坟地里挤不下了,县上推行火化,让你爸带头算了。郭建斌差点哭了,不敢给他母亲说,又提着高档烟酒去找组长。组长一手摸脚丫子,一手剔着牙,不屑一顾说:你那烟酒值钱,我一个农民怕享受不了,你拿出去让邻居们享用吧。郭建斌笑笑说,你是组里最大的官,箍墓还不就是你一句话。组长说现在不是过去了,你去问问大伙儿,如果大伙儿都同意让你爸埋在李家堡村,我没意见。组长将高档烟酒扔到了大门外。郭建斌痛苦的脸上能挤出水,眼看着父亲弥留之际,墓地还落实不了,他咋能不急?于是,他只好提着礼品,低头哈腰到全组四十八户跑了一遍,大伙儿才同意看在老邻居的面子上,给他父亲挤出一块墓地。郭建斌的父亲倒头了,村里人闲得打麻将、转圈圈哩,就是没人去帮忙。郭建斌又提着礼品,低头哈腰到全组四十八户跑了一遍,村里人才出面将他父亲安埋了。后来,郭家的事成为李家堡村人教育后代的活教材,老人训导儿女时常说:你可不能像郭建斌一样,把邻居看不起,看你爸以后咋埋呀?
张大鹏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没有这样想过,李老汉怎么就说到了他妈的后事,是不是在给他亮耳呢?他笑笑没说什么,思忖道,我决不会为这事低三下四求人。
李万水收了礼,送张大鹏他们出院门,老伴上前开灯,李万水一把抓住了老伴的手说:能看见么,开啥灯。老伴说:胜利不让咱收礼,又不让咱吃低保。李万水说:你话咋恁多。又笑着拉住张大鹏的手嘱咐:不要叫人知道你到我家来过呀。张大鹏一怔,说知道知道。他们刚走出门,李万水就把院门轻轻关上了。院里的狗汪汪咬,李万水喝了一声,踢得狗吱吱叫。
张大鹏他们来到李万孝家,李万孝正站在灶房抄着手看老伴做饭,孙女光着脚丫子从正房跑过来说,爷、爷,我要吃饼干。李万孝捏了一把清鼻涕抹在衣襟上:你爸你妈外出打工,到现在都不回家,爷哪有钱买。去,回屋看电视。李文站在院子喊出李万孝,照例给李万孝解释了一番,将张大鹏给大家送年礼的事说了。李万孝两手伸出一个八字形,挡住提礼品的张大鹏和卷毛说:不要,我咋能收老板的礼,不要!冷漠地好像对待陌生人。李文说:万孝,我可给你说,村里家家都有,人家买的羽绒服上千元哩,你可甭后悔。李万孝说:我不后悔。我胜利给我应承了,让我两口吃低保呀。胜利说,只有政府发的照顾款才能收,外人的东西坚决不能要,小心上当。
什么叫丢人显眼,什么叫尴尬,这次真正体会到了,张大鹏他们心灰意冷回到文化广场。谷水莲上前瞅瞅,发现车上还有几份年礼没发出去,问是怎么回事?张大鹏三人站在寒风中,缄默不语。
像有一只大手,在这儿撕一块黑色,哪儿撕一块黑色,一块块的黑色聚集蒙住了大地,天瞬间就黑定了。李家堡村的文化广场,两道雪白的灯光直射到一面水泥墙上,有几个人站在灯光里,影影绰绰的,像幻灯片里的人物。
村街上出现一束刺目的亮光,原来是李文的妻子巧巧打着手电筒来了,她问了情况,撇了撇嘴:他们几户不收礼算了,先到我家去吃饭吧。就拽住谷水莲的手,亲得像姐妹一样。谷水莲推让说:不去了,我们回城还有急事哩。在车上取下了一份礼,硬塞给巧巧让带回去,说这份算是给老人拜个年。拉拉扯扯中,巧巧还是收下了。李文也说:到我家去住吧,明天再回城。张大鹏说不了不了。
张大鹏在原地转了几圈说,胜利和贵生可能生我的气了,嫌我没给他们打招呼,李文,你把他们的电话号查查,我给他们打个电话说声吧。卷毛吃惊的睁大了眼睛:张老板,咱白送礼还求他们?张大鹏说: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李文就掏出手机,在灯光下查出李胜利和吴贵生的手机号码。先给李胜利打,通了,没人接,再拨,关机了。吴贵生的手机里回应“无法接通。”张大鹏心里陡然生出一种绝望的情绪,正如他做一笔大生意,谈得很好正要签单的时候,对方却变卦一样。
忽然,李文拽着张大鹏的胳膊来到麦草垛前,睁圆了眼睛问:大鹏,咱俩关系咋样?答:铁。问:那你给我说说,你花几万元给乡亲们办年礼到底图啥?答:啥也不图。再问:那咋有人说你要当村长,有人说你要给你妈箍墓?答:有人可能还会说我要当国家主席哩,你相信吗?
李文倒吸了一口寒气;张大鹏叹息了一声,真想大哭一场。
沉默。
谷水莲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得像死了爹娘一样伤心,巧巧忙扑上前搂住她替她擦眼泪:甭难过甭难过,世上啥人都有哩,咱不和他们计较。我说不让他买啥年礼,现在的人为不下,他不听,在外面为挣几个钱,低三下四求人哩,回到家乡,也是低三下四求人哩,咱活得窝囊啊。谷水莲啜泣着,诉说着心里的委屈。仿佛受到感染,张大鹏喉管里也有了咸咸的东西,但他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溢出眼眶。
张大鹏问:我得罪谁了?
李文说:没有呀!
又问:我欠谁的了?
又答:没有呀!
又问:那乡亲们为啥这样对待我?
没有人回答。
张大鹏仰望着天上稀稀拉拉的星星,在心里说,多少年了,我一直想报答乡亲们,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没想到今年想表达一片爱心,却不受欢迎。他望着面前黑魆魆的村子,蓦然感到陌生起来,抹了一把冰凉的眼泪,说回吧。于是,两辆汽车在黑夜里驶出了李家堡村。
从那以后,张大鹏再也没有回过李家堡村,即使老宅院长了荒草老房子倒塌。
(原载《延安文学》2016年第1期)
朱百强,陕西眉县人,现就职于媒体。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陕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延安文学》《延河》《西安晚报》《阳光》《厦门文学》《牡丹》等报刊发表小说。小说集《梦中的格桑花》获“六维”第二届宝鸡作家协会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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