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吕延梅/玉米近，故乡远 / 开普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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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吕延梅

去菜市场，一眼看到卖嫩玉米的，翠皮包着饱满的穗子，一个个整齐地摞着。看到它们，我就想起吃过的棒子面窝头。家乡称玉米为棒子，挺形象的。小时候吃窝头，喝白粥，吃老咸菜，几乎餐餐如此。窝头，粗粝里带着苦涩，嚼起来有丝丝甜味。父亲曾经说，吃窝头剌嗓子。下咽时粗粗拉拉划过嗓子，肚肠里的油似乎也被刮掉了。

玉米产量高，秸秆可做柴烧，能保温饱。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鲁西平原上，多种玉米。麦子收割后，农民在一道道金黄色条纹的麦茬间点上玉米，恰逢雨季，，一棵棵禾苗很容易破土而出。

太阳炽热地烧烤着，一场夏雨之后，禾苗抖抖精神努力地生长，野草一起疯长起来。戴上六角的竹编草帽，扛上锄头，农民们到玉米地里除草，光着膀子任由太阳滋滋地晒，太阳正毒，汗珠子从黝黑的臂膀上颗颗滚落，摔八瓣，瞬间被土地吸没了。锄头破土，禾苗间的小草连根带起，太阳一晒，草叶就蔫了。

野草清掉了，土地里只剩下一排排迎风招展的禾苗。施过土杂肥的田地，禾苗独占了营养，叶子青黢黢的。水份足，肥力大，气温高，禾苗噌噌往上窜，手牵手，肩并肩，组成铜墙铁壁的青纱帐。玉米苞开始膨胀，顶着红缨缨，去亲吻从顶部散落的花粉。颗颗种子在绿色襁褓里孕育，直到几颗大门牙露出来，玉米即将成熟。

这时，盗贼来了。饥饿的狗，满世界找吃的，灵敏的鼻子被玉米的香气勾着，它们前脚猛往玉米上一搭，咔嚓，一声清脆的断裂声，一颗硕大的棒子垂下来。饱食一顿鲜嫩的玉米，该是它们难得的幸福。就有人在玉米地边下套，据说狗很容易中招。那年我家的黄狗不见了，全家人很担心它的安危。整整七天，几近绝望之时，它回来了。瘦骨兀立，毛色惨淡，耷着耳朵，复杂的眼神。是如何从生死线上挣扎过来的，它不能说。

田地里，玉米遮天蔽日，野草长不成气候，虫子却多起来，玉米须上点缀着一粒粒虫屎。穿上长裤长褂，头上罩上毛巾戴上草帽，只露一点脸面，背上药桶喷药。玉米叶边有细密的小锯齿，不经意划在皮肤上，汗水漫过，丝丝缕缕的疼，还有扑面的农药雾气，蒸腾的溽热。这种境况下劳作，人很容易中暑。

玉米耐涝，耐旱，耐高温，耐寒，耐贫瘠，几乎年年丰收。秋收时节，草尖上染上金黄，玉米棒子沉甸甸的，像临产的孕妇。我拉了地板车，到家东面的田地去收玉米。棵棵玉米秸腰揣着穗子。我挎了篮子，一棵挨一棵地掰。抓住一头，猛一用力，咔，从根部断裂，扯断，扔进篮子里。满了，走到地头倒在车上。

收获令人愉悦，也不觉得累了。傍晚时分，我拉起满满一车玉米，小路上深深的车辙阻住我。拽住车辕，勒上襻带，我用力左转一下，一边车轮上来，再向右猛用力拉，车终于出来。拉回院子，卸了一大堆，喘口气，看着自己的收获，喜悦淹没了疲惫。

有月光的夜晚，秋虫的嘶鸣此起彼伏。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剥玉米皮，呲喽——，呲喽——，悦耳的声音播散着一种特有的清香。大家说笑着，手里忙不停。稍嫩一些的玉米捡出来，煮着吃。月亮爬高了，玉米穗堆起一座金山。第二天，娘攀着用树棍子綁成的木梯一颤一颤地爬上房顶，用绳子垂下篮子，把玉米一篮子一篮子提上去，晾晒在屋顶上。

村庄开始绚丽起来。看吧，人家屋顶上，院子里，满是玉米。蓝天下，白云流连不去，它也迷恋那一片片诱人的金黄吧？

玉米在秋阳下晒过，干爽透了。冬天的夜里，一家人在煤油灯下剥玉米粒。娘用螺丝刀沿一行用力钻，三五排玉米粒脱落，再用手指一行行剥落。一直剥，手指硌红了，笑语随着玉米粒落满一箥箩。玉米粒在晴天时晒过，储存起来。人口多的人家，在院子里有粮囤，两人合围，荆条编的。顶部苫蔽成丘。漫长的冬季，老鼠会来打洞偷粮。

有玉米支撑，就不会挨饿了。人吃窝头，喝玉米粥。鸡鸭吃玉米粒，牛羊也吃。除了过年能吃上白面，冬天和春天主要靠玉米过活。

我吃的每一个窝头，都是娘一双灵巧的手做出来的。娘戴上围裙，玉米面倒瓷盆里，再掺些黄豆面。一手拿瓢倒水，一手搅面，差不多了，再两手搋。等我在灶下把大锅里的水烧沸，娘架上篦子，铺上浸水的笼布。挖一块玉米面，先团成圆球，再插进大拇指，转几下，捏成窝头，一个个摆在篦子上，盖上厚重的木锅盖。我烧大火，厨房里热气腾腾。

每次放学，肚子咕咕叫，有一股力量把我吸回家，先扒筐子拿窝头，掰一块，啃起来。凉窝头，硬，有嚼劲。大块窝头进肚，安妥了。有时吃着窝头走到街上去。小伙伴们手里一人握着一块窝头。前院三妮家的大黄狗，个头挺高，凶猛，盯着我们手里的吃食，找准机会，迅雷不及掩耳，抢一口，窝头掉地上，它衔起来，转头跑远了。我家的黄狗个矮，温顺，从来不敢抢，只尾随着眼巴巴地看着……

自己熟悉的东西往往喜欢，我对玉米的感情却是复杂的。亲近、熟悉，是融在血肉里的。又本能地抵触，甚至有些厌恶。当年只是为了充饥，实在算不上享受。在故乡的土地上，它萌芽，长大，结果，最后进入我的身体，成为我的血肉。

玉米的天堂是故乡广袤的田野，那里栖息着神秘的青纱帐，也栖息着游子的心灵。如今，我是一棵行走在高楼大厦间的玉米，携带着过往的岁月以及那些被遗忘的记忆。城市里的柏油路太坚硬，市井太喧嚣，远离故乡，我担心我对它的记忆越来越飘渺。再见玉米，又聚拢起那些往事，找到抵达故乡的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