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性格决定命运
《红楼梦》里每个人物的性格特征都极富特色,如果逐一细致分析,完全可以编撰出一部专著。无奈综合知识浅薄,能力水平有限,难担此任,这里仅就品红时对性格问题的思考,略述一点浅见。老实说,偶然思考性格决定命运问题,之所以还有一点点浅见,完全是因凤姐和晴雯这两个形象,特别醒目的性格特征所触动的结果。
曹雪芹笔下人物的性格虽然很复杂,但都有主要方面。简单的说,凤姐性格的主要特点就是争强好胜,而晴雯性格的主要特点,还真被王善保家的一语中的:掐尖要强。如果抛开地位区别不说,这二人的性格是非常相似的。而这种性格特征恰与权力特征也有相似之处。按讲,这种性格本身并没有错,是最大限度的追求人生价值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然而,凡事皆有两面性,这种性格更似双刃剑,因为超过了一定的“度”,使她们不自觉的把性格当成了权力,只要遇到时机(几乎是时时、事事、处处),便锋芒毕露,充分显示其控制欲,制胜欲,最后反而伤害了自己。
凤姐在工作上争强好胜是令人称道的。虽然没文化,但她思路清晰,能说会道,恩威并施,作风泼辣,把荣国府管理得井井有条。特别是协理宁国府,成了凤姐争强好胜性格最典型的诠释。宝玉向贾珍举荐凤姐,贾珍向王夫人求贤,王夫人最初担心凤姐阅历和经验不足,怕闹笑话,本不想答应的,但听贾珍说“从小儿大妹妹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又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心中就活了几分。而凤姐是怎么想的?“那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虽然当家妥当,也因未办过婚丧大事,恐人还不伏,巴不得遇见这事。今见贾珍如此一来,他心中早已欢喜。”虽说是至亲,但毕竟是两府,一般人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操办的又是丧事,能躲则躲的,可凤姐却巴不得、很欢喜遇上这事!原因很简单,一是她本身就有喜欢揽事、卖弄才干的秉性,二是这种秉性又促使她想通过“办婚丧大事”,进一步展现她的能力,以镇服某些或许对她还不怎么服气的人。看看!多么典型的争强好胜性格!她也果然不负所托,不怕吃苦受累,早起晚睡,两边跑,两边管,特别是重点整治了宁国府的混乱局面,使丧事进展得相当顺利。所以,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既张扬了宁国府为秦可卿治丧的奢华风光,也充分展示了凤姐的管理水平和才华。
凤姐本就具备争强好胜的天性,偏又有“玩笑着杀伐决断”的能力,再加上“金陵王”的娘家背景、老祖宗的喜爱、王夫人的支持,就使她那争强好胜的性格,发挥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由此,争强好胜的性格异化成了她的权力,凡事皆由她的性格来决定,工作中是这样,生活中亦如此;对待别人是这样,对待亲人亦如此——包括自己的婆婆和丈夫!正如她对馒头庵老尼所说:“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就连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都不信,可见其争强好胜的个性膨胀到何等程度!邢夫人固然有诸多不是和不足,但再怎么说也是她的婆婆,可凤姐除了应景似的请安外,看不到有任何发自内心的尊敬。就是在丈夫贾琏面前,也从没有放弃过一点争强的机会,只要是重大一点的事,都是她做主,她说了算。有时看似在与丈夫商量,其实不过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意图。例如,旺儿媳妇是凤姐的陪嫁,要娶彩霞为儿媳,虽说凤姐是与贾琏商量,但当贾琏得知其子很不成器后,认为糟践了人家姑娘,便不同意。可凤姐发表了一通“我们王家人如何如何”议论,落实的依旧是她的意思。贾琏偷娶尤二姐,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凤姐这种性格的反抗,但却也正是她的性格所绝对不能容忍的。结果,还是靠着她那“玩笑着就有杀伐决断”的计谋,实现了“取胜”的目的。贾琏曾当她的面说:“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果然,凤姐最终还是把自己算计到了“哭向金陵事更哀”的境地……
晴雯也善于把个性张扬到极致。她本是个孤儿,先是赖家的奴仆,后转给贾母。虽然是奴仆中的奴仆,但天生个性要强。按照贾母的评价,模样儿好,言语爽利,针线不错。她确实聪明伶俐,心地纯真,喜欢率性而为。然而,因为心高气傲,便处处表现出“掐尖要强”来,不懂得收敛,随着性子处理关系,待到王夫人处理她时,没有任何人为其说话。且看看她待人处世的态度和行为:
习惯性讽刺挖苦“同事”。宝玉闲来无事,很热心的为麝月篦头,被晴雯看见了,便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到上头了!”随后还在门口偷听,说:“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宝玉孝心偶动,用瓶插两支花让秋纹送给老太太个王夫人。秋纹不料既得了老太太的几百钱赏钱,还得了王夫人赏的两件衣服,因此认为既有脸面,又得彩头。晴雯挖苦秋纹,却偏不说赏钱的事,单拿衣服说事:“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可当支派人去取碟子和瓶子时,晴雯却抢着要去取瓶子,为的是也希望得一遭“巧踪儿”,还引出一串“二两月钱”、“装神弄鬼”等讥讽话来。这番夹枪带棒的话,既打击了秋纹,又攻击了袭人,还有挑拨离间之嫌,看似彰显了晴雯的“傲骨”,其实非也!别说她要讨“巧踪儿”是玩笑还是当真,如果那次王夫人顺便赏的衣服,给的不是秋纹而是她,她是不是真的就宁可冲撞了太太也不要呢?袭人一句“我们”之语,就勾起了她的“酸意”,当宝玉真要撵她出去时,却哭道“我就是一头蹦死也不出这门。”可见也不过就是心中泛酸而使性子。袭人母病回家了,麝月忙前忙后,她却坐着不动。麝月说:“你今儿别妆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晴雯却说:“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全然忘记自己曾经说过“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
经常性的颐指气使。王善保家的说晴雯“一句话不投机,就立起两个骚眼睛骂人”,虽是告状心理,话也难听,但所言还基本属实。除了身为主子的凤姐、王夫人曾说过“揭你的皮”之语外,下人里也只有晴雯弄不弄要揭小丫头们的皮,只要不对她的心思,张口即骂,举手便打,不是教训这个,就是指责那个,弄得小丫头们对她真是畏之如虎。她与碧痕吵嘴,因为生气,居然抱怨宝钗“有事没事跑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不得睡觉。”恰巧黛玉也来敲门,她问都不问是谁,竟然假借宝玉之名,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慨不准放人进来。”凭空加深了黛玉对宝玉的误解。她自己进了宝玉这个核心圈子,却容不得别的丫头靠近。无辜指责小红,被驳得无言后,听小红说是在为凤姐办事,就谩骂、嘲弄小红是“爬高枝”!气得发怔的小红,可以不对凤姐讲,但难保不对她母亲林大娘讲。假若凤姐闻悉晴雯此言,会怎样想?芳官本来尚小,颇得宝玉照顾,她却指责芳官不省事,不过是会两出戏,不知狂的什么。芳官偶然与宝玉在一起,她就指着芳官说她是个狐媚子,疑心她早与宝玉约下了!
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坠儿偷了平儿的镯子,平儿没声张,因是宝玉的丫头,恰巧袭人没在,便提醒麝月小心防着,等袭人回来,再商议个法子打发就是了。还特特地叮嘱别让晴雯知道了,否则,她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不好。平儿是太了解晴雯的习性才如此细心安排。宝玉因感念平儿的好心,还是忍不住告诉了晴雯,但特意说了,不可嚷出来,以免辜负了平儿的好意。熟料,她依然我行我素,根本不顾及平儿的感受和宝玉的安排,趁宝玉和袭人不在,自作主张,残忍的惩罚坠儿,并立即把坠儿驱逐出了怡红院!抄捡大观园之前,王夫人审问晴雯时,她因疑心遭人暗算,可以不据实回答王夫人的讯问,但屡屡抬出老太太来,不知王夫人作何感想!整个抄捡过程中,唯有她和探春有反抗性举动。但探春是主子,且是基于头脑清醒,深刻意识到这是愚蠢的“丑态”而公开反对的。可晴雯却是:“'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端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她与探春的反抗是根本不同的,只不过就是由着性子而为,脾气虽是发泄了,但触犯了权威。须知,抄捡之举虽然王善保家的是急先锋,但毕竟是王夫人授意的,还有凤姐带队,平儿和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等人参加,她们对晴雯这个举动不管作何感想,但事后肯定要向王夫人汇报整个抄捡经过,包括细节。
在欣赏文学作品时,或许对晴雯的性格很推崇,然而,推崇之后还是应该反思的。是谁给了晴雯不讲分寸、颐指气使的屡屡攻击、嘲弄、挖苦、挑拨、打骂他人的权力?没有,完全是她自己把性格当成了权力。退一步讲,晴雯可以嫉恶如仇,可以教训人、批评人,甚至惩罚人,包括开玩笑,但所有这些既要考虑态度、尺度,还要考虑别人的感受,尤其是对方的承受能力,如果一点都不顾忌,由着自己的性格展示控制欲、支配欲,后果肯定是可怕的。
确有不少人拿性格当借口,理直气壮地说:“我就这性格!”然而,静心体味一下就感悟到,之所以敢发脾气也就是觉得自己有资格发而已。凤姐性子再强,她也不敢对贾母、王夫人使,因为她懂得在她们面前她不具备那资格。晴雯其实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在与王夫人交锋时,便一点性子也没有。可见,个性再强的人,其实还是看对象的,只在他认为有资格强时才会强、才敢强!一旦觉得自己在某些人面前有“资格”、有“权力”发脾气、使性子,便把性格当成权力使,实现其支配、控制欲望。其实,争强好胜,个性强势本不是坏事,但凡事皆有度,假若过度了,最终肯定要栽跟头。